2023-10-30|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怪病

日本舊事 (2)

2000年2月12日 禮拜六

這禮拜發生了許多事。

首先,在電車上認識了梢。

梢是與我交換學校的那個日本學生(日本弟,日本寄宿家庭的兒子)的朋友(聽起來關係有點複雜),也是山手學院的學生。她在前往學校的那班京浜東北線列車第四節車廂的人海中找到我,當時我人正靠在冰冷的鐵欄杆上,有點緊張地數著到底經過幾個車站了。

她向我自我介紹,說是昨晚接到我日本媽的電話,請她幫忙陪我上學。看我不解的表情,她解釋道:「日本弟當初申請交換學生通過時有給我們看妳的照片,所以我知道妳的長相。」

梢的出現化解了我的不安,忘了剛剛數到第幾個車站也無所謂了。梢把藍色的尼龍書包擱在兩腳之間的地板上,小腿裹著鬆軟的白色大象襪,很親切健談。談話中我指出她話裡我聽不懂的字句,她又一一解釋了給我聽。35分鐘後,我與她在港南台車站下了車。

在學校裡我們各自屬於不同的樓層,下課時也不曾見過面。但是從此我上學搭第四節車廂,都會在同一個窗口找到她。

這個禮拜四學校只上半天課,下課時遇見梢獨自一人走出校門,趕緊追了上去。剛好我們都帶著便當,於是便到附近的公園去吃午餐。公園很小,什麼人也沒有,我們倆坐在鞦韆上吃午餐閒聊。這樣寒冷的天氣,我們學校的女生制服卻是短裙,冷風一直吹著我的腿。漸漸覺得大象襪是個不錯的流行,有些女生在襪子裡偷偷貼暖暖包。

回家後,我開始覺得肚子不舒服。聽到日本姊在客廳裡看電視的聲音,我於是去向她求救。

我用日文說,我頭痛。日本姊說,真的啊?我去拿藥給妳吃。

過一會兒藥送到我面前,我二話不說和著開水一口吞下去。然後突然想到,

我剛剛是說頭痛還是肚子痛??

藥吞下肚了,我有點迷惑地走回房間,把床墊被子從櫃子裡全掏出來鋪在塌塌米上,躺下來閉著眼休息。

 

有人在門邊叫我。

我睜開眼,窗外是暗的。現在是晚上九點。

掙扎地起床開門,日本媽站在房門口,關心地問我好點了沒,要不要吃點東西。我的頭很沉,不過肚子似乎好了,於是心想吃一點東西可能會比較好。跟著日本媽來到飯廳,日本爸與日本姊都在那裡坐著,電視裡的罐頭笑聲哇哈哇哈地傳來,開著熱爐的暖空氣中夾著一股淡淡的碳燒味。我開始又感到不舒服,決定告訴日本媽我回房休息可能比較好。正在找字典想解釋『胃痙攣』(我猜測的。以前曾經犯過一次,也是因為太冷),我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接著瞧見餐桌上有一盤橘紅色的麵(至今不知那是什麼麵,我想應該是義大利類),我突然覺得反胃,極度頭暈,眼前日本媽日本爸及日本姊的臉開始在我面前不停旋轉,我像是掉入漩渦,無法喊停…

然後我就昏倒了!

昏倒的感覺….很奇妙。本來肉體極度不舒服,昏倒時所有感覺都消失,與現實瞬間抽離,腦中霎那間出現很多景象,景象裡面有我以及我認識的人們,像幻燈片一樣一幕幕極速飛躍,每一張卻都看得很清楚。

日本媽日本爸及日本姊在那一端大聲叫我。幻燈片從腦中消失,聲音又回到我的耳中,我被叫醒了。整個昏倒的時間可能不超過幾秒,我卻因為剛才見到的影像太多,睜開眼睛看到他們三人時,頓了一下才想起我身在何處。痛苦的感覺又回到我體內,頭再次暈了起來,眼前的物體開始旋轉,那盤麵濃郁的香味還是不肯放了我….

我哇啦哇啦,一古腦把腸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吐完之後感覺好多了,沒有東西在我眼前瘋狂地旋轉,我一點力氣也沒有,虛弱地躺在地上。

日本媽跪在地上,辛苦地扶著我的頭,使我不去沾到吐出來的穢物。奇怪的是我當時身體這麼不舒服的狀態下,這件事卻很清楚地看到並記著。日本姊在走來走去,我聽到她似乎在講電話。過了一會兒,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大樓下。

一些人提著擔架出現,我痛苦地被他們移到擔架上。痛苦不是因為身體上的不舒服,而是因為我知道我沒有保險,在日本這麼高消費的國家還坐救護車不知道會花多少錢。我心中大喊著我不要坐救護車,但是顯然我的念力不夠,大家很輕鬆地就把我推進救護車。車門一關,一切變得很安靜,救護車的嗚嗚聲像是被厚重的棉被悶住了一樣。我的食指立刻被一個小東西夾住,有人在專心看著我身旁的螢幕,上面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到了醫院後,我在行動病床上被推過一道道長廊,最後被送進一間診療室。一位年輕的醫生進來幫我診療,他得知我是外國人,日文不佳,因此問我問題時一面擔心我聽不懂,一面掙扎著想使用英文。他問我感覺如何,中午吃的是什麼藥,等等。我一一回答了,不過我的回答似乎使他越來越無頭緒,他年輕的臉龐皺著眉頭,無奈的看著我,好像拿我沒辦法似的。最後他說他實在不知道我毛病在哪裡,吩咐護士幫我打了點滴,據說是補充營養用的。

因為妳沒吃晚餐。

醫生這麼對我說。我噗吃地笑了出來。

 

我躺在床上看著透明液體一滴滴流入,想到今天破了許多紀錄,第一次昏倒,第一次坐擔架、救護車以及移動病床,第一次打點滴…,有股莫名的成就感。只是點滴點得超級慢,我開始想上廁所,但是護士說若去上廁所必須把點滴拆下來,然後上完廁所再重新插回去,說這樣不好,於是建議我在床上解決。在床上怎麼解決?護士拿了一個臉盆,放在我屁屁下方,又塞了很多衛生紙給我,然後體貼地用屏風把我的病床圍繞起來。不知道是姿勢太怪還是什麼的,我沒辦法如願地上廁所,日本媽一直關心我的狀況,在屏風外面為我加油,經過的護士也都紛紛為我打氣…場面太熱鬧我更加無法上廁所。最後我宣布投降,護士失望地把臉盆撤掉,我繼續耐心等待點滴結束。

終於,點滴滴完了!!我喉嚨哽咽地歡呼著,日本媽趕緊帶我上廁所,我在廁所裡不斷思考這四面牆壁以及坐式馬桶對人類的意義。上完廁所,我與日本媽緩慢地走在醫院的長廊上,準備去門口等日本爸開車來載我們回家。醫院的長廊暗暗的,我搞不清楚這是幾點,感覺有點像是半夜了。走著走著我的頭莫名奇妙又暈了起來,醫院的長廊開始在我眼前旋轉旋轉旋轉,我抱著頭蹲在地上,感到極度暈眩….

我又昏倒了。

一幕幕的景象又無聲地在我腦裡快速飛躍,不過這次我立刻就聽到有人在叫我、搖晃我,我馬上就睜開眼睛。我睜開眼睛那一秒,馬上感到一連串噼哩啪拉熱辣的耳光,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強壯的護士,她不知道我醒了,還在激動地努力讓我恢復意識。我趕緊把眼睛睜大點,讓她知道我醒了。她一見到我醒了,粗魯地扔下我去找輪椅,我只得躺在醫院冰冷的走廊上等她。

我再次被送入診療室,那位年輕的醫生又一臉為難地來到我床前,我猜當時我們倆腦子裡想的應該是同一件事。

我怎麼會這麼衰。

我遇到一個菜鳥醫生,他遇到一個日語溝通不良的怪病患。

年輕醫生手足無措,只好向我日本媽宣佈,讓她住院觀察一晚再說吧。

於是我被推進一間病房,住了一晚。

這一整晚真是辛苦了我日本爸媽,他們和我一起待在病房裡,在沙發上瞇著,每睡一陣子,就抬起頭來看看我還有沒有呼吸。

 

事情真是非常奇怪,第二天我無事出院。

回到家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吐的那一團東西。客廳看起來和平常一樣乾淨,日本姊也辛苦了。

 

故事還沒結束。

醫藥費據說是,

一萬七千三百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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