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30|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偽裝之秋

    親愛的學弟妹們,不知你們是否聽過偽裝之秋這一校園怪談?在轉述這個故事給我的學長口中,那是一些血腥而可怖的事件。他用聳動的語言提醒我,在夜晚圈出一小塊秋天色澤的橙黃色燈火中,蟄伏著食人的妖物,牠們總用虛假的蕭瑟吸引落寞悲傷的人踏入那圈陷阱,進而啃食人們殘缺的心智與身軀。

    但我要傳承下去的故事並非如此,所以膽子小的也不必擔心,你們會聽到的,只是繁忙學期中的一段微小插曲。

    *

      夏末秋初的某日,我抱著書本從布滿管線的長廊快步走過,幾隻肥胖鴿子搖搖晃晃起飛,帶走廊間最後一點色彩。空氣潮濕沉悶,我卻無心去管被汗水浸透的運動衫,只是走得快了些、比手錶上的指針更快了些,試圖追上滾動著日漸癲狂的生活。

    下一堂課是小考,再接下來的午後給了未完成的研究,晚上則是打工排班。另有的社團幹部事務、課堂作業、報告統統在腦中輪轉著掠奪精神,我愣愣地盯著空蕩的走廊,疲憊不堪的身子被咖啡因強迫沸騰,不自在的躁熱起來。

      「子騰,上周的成果做得很不錯,下周再加油。」手機倏忽亮起,是教授發來的郵件。不錯、加油,虛無飄渺的讚美之詞是危險的蜜糖,理性上總是明白沒法負荷,但反應過來時,又早已熱著腦子把時間拿走下注,賭著下一次相同的循環。

    無風,樹叢卻沙沙地,像在笑。

     

      當晚,我蹣跚行過相同的廊道,遠方的藝術學院斷斷續續傳來長笛的樂音,悠遠卻破碎,環顧四週,整個蒼白的夜似乎全泡在這樣的聲音裡。

    下了樓梯,一盞鵝黃路燈立在視野中央。或許是換了角度,方才聽不清晰的音樂隨著我視線被點亮,此刻也跟著明了許多,連成一個激昂裡帶點詭異的調子。而那路燈被樹與灌木叢包夾,在完全不可視的暗夜中劃出明顯的界線,界線裡的植被全成了金黃色,連帶著草地都有了秋收的韻味。

    我的腦海因為成天勞動而僵滯,完全無法深入挖掘過去學長的提醒,就這樣毫無阻礙的被眼前神秘的景色吸引住了,抬腿徑直踩進這片酷似秋天的小範圍裡。

      「咯咯咯…….」路燈旁的樹後發出細碎的笑聲。

      「唔?」

      「咯咯,笨蛋呢!」

      夜色裡的嘲弄聲應該是令人恐懼的,但這些笑裡帶著不容忽視的軟綿與玩笑意味,這讓我遲疑了,我是該逃,還是該回應?但還沒等我自己得出答案,聲音的主人便自己現了身。

    從樹幹後方走出來的少女,是個一目了然的鬼魅,蒼白的臉色、不自然的尖牙和泛著紅光的瞳孔都足以使人驚聲尖叫,但我竟奇異的為她的美產生了小小的悸動,她的黑棕色鬈髮打理得整齊,比我矮上一些的身子上穿著合身的細肩帶洋裝,因為被燈光染了色,看不出那衣裝原先是潔白還是米黃,只覺得看上去暖的讓人想觸碰,就像她圓潤無害的臉頰上帶的純真笑容一樣。

    我遲鈍著作不出反應,她的雙手先一步捧起我的臉,尖銳的指甲划破了一小處皮膚,血滲了出來,我卻意外地平靜,沒有特別感覺疼痛或冰涼,只是單純的好奇著。

      「妳要吃掉我嗎?」

      「可以嗎?」她的語氣很有禮貌。

      「盡量不要。」

      「好,你現在也不夠好吃。」她說著,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我不懂她的笑,但我能感覺到那是真誠、不帶任何負面意味的。

      「陪我玩吧!」她接續下去,「拜託。」

      「妳想玩些什麼?」

      「給我講講不是秋天的事情。」

      我一時之間也無法定義什麼是「不是秋天的事情」,只是坐了下來,漫無目的的給她分享生活上的瑣事,什麼都說,而她什麼都聽得認真,偶爾發問,偶爾清脆的笑起來。

    漫漫長夜就這樣過了一半,身體的疲憊增加了一些,但精神和心情意外的明朗了許多。一直到幾乎要打起瞌睡,我才和她道別。而她也就這樣讓我離開了,還在離別時帶著興奮和我揮手,直到我遠去。

    她是妖邪,還是只是某種非人的存在,我左思右想不出個所以然。但離開後,我也沒出現什麼異樣,便信了內心的直覺—她沒有惡意。此後的許多日子,我都會在晚上一圈一圈的秋日裡聽見她的笑聲,我也沒有多做防備的趨向那些光線,就當是去和新朋友打招呼。

     

    *

      過了幾日,欒樹開花了,在學校斜坡上開出一片惹人憐愛的粉色,深的、淺的,和依舊鮮綠的葉子夾雜在一塊兒,讓人無法相信這是秋日將近的徵兆。

    我的朋友們邀請我到樹下野餐,我看著滿滿當當的課表與作業,考慮了幾秒,卻始終說不出拒絕,還是應了下來。嘰嘰喳喳地,我們在樹下說了半天話,朋友們偶爾說的上頭了,引起旁人的注目。

      「星期一的語言學教授上課真的很無聊,我每次上課都睡死!」

      「我也是!每次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覺得那堂課的老師挺好的,他能讓我聽懂很難的概念。我想著,但沒有說出口,怎麼能說出口呢?教授不在,說給誰聽呢?一起野餐的這些,是我認為交情最好的朋友們了,何必去掃興?何必在他們面前給自己立一個做作的模範生設定?

    野餐墊上我的手機亮了又暗下,暗了又亮起,朋友們也時不時拿起手機翻看,能跟這群人說的,不能跟那群人說的、能和這個人說的、不能和那個人說的。看似看似小小的野餐墊上,隨興的話題,腦海裡卻交織出無比複雜的關係網。

    天色逐漸暗下,黑夜圍攏著領地。我忽然想和朋友們說說路燈下少女的事,用簡單的話語提起我見到她好幾次了,和她聊天很快樂。但組織語言許久,卻愣是一句話都沒擠出來,直到散會,我都沒能提起,只能不停在一些淺薄的話題上打轉。一直平靜的我,忽地查覺到心底積了些許落寞。

     

      「我能和別人說妳的事嗎?」夜幕蓋上大地,欒樹下一盞燈泡幽幽地散著昏暗的黃光,她從燈光剛從夜裡亮起時似乎就等著了,等著我的到來,像這些天來的每個夜晚一樣。

    而聽到我的提問,她無所謂地聳聳肩:「好哪,我本來就沒有秘密。」

      我看著她閃爍紅光的眼睛,她被我突如其來的凝視困惑的歪了頭。我尋找著,卻在這句不可思議的話語裡也析不出一點虛偽的成分。但她的行為也確實不像有秘密的人。雖然對她是誰、從哪來、要到哪去等問題,她總是一問三不知,不過無論我如何旁敲側擊,她的答案始終如一,我也大致確信了她是真的不知道。

      「連小孩子都會有秘密了……」我感嘆。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嬉笑著回答,眼神裡卻罕有的流轉著一種狡黠。「如果你想的話,你也可以沒有秘密。」

      涼風吹動她的裙擺,幾朵欒樹的小瓣落在她的頭上,她開心得更起勁了。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卻感覺心被什麼給攫住了,是她剛剛的話,還是眼前的場景?

    或許是累了一整天,心中理性的界線越加模糊了起來,我伸出手,在涼風中邀請她跳舞,那屬於秋的涼風是真實還是虛假,似乎已經不重要了,我只想順應內心久違的偏執,多看幾眼她裙襬旋起蕩漾的好看模樣。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它感覺好像春天的顏色。」少女轉了一圈又一圈,順手抓住空中飛舞的粉色,那些花與葉,奇蹟似的沒有被燈光覆上鵝黃。

      「欒樹不是秋天開花嗎?」聽見問題,她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給了我一個不確信的表情。我回憶每次見到她的場景,推斷她依附而生的,是很表象、不細緻的秋。

      「你總是能帶來很好玩的、讓人幸福的東西。」她露出認真的神情,尖牙與危險的眼神讓我有種她要將我吞噬殆盡的錯覺。看見她這樣,我學她咯咯的笑起來:「那妳要吃掉我了嗎?」

      「還沒到這種程度喔!」她認真的回答。

      我沒有對這個回答多做反應,只是繼續笑著,笑似乎能融化什麼防線,在這一夜,我全招了,那些我想傾訴,卻只能作為秘密的一切。而她認真聽著,沒有多做回話,彷彿只是聽過去罷了,沒有要將之封成記憶。是作為獵捕人類的妖怪直覺嗎?她總是本能地清楚人類想要的是什麼。

     

    *

      時間流動,到了得穿上薄外套的天氣。我按亮手機裡的記事本,載入程式中的手機螢幕黑了幾秒,反射出我憔悴的神情,一隻大黃狗從我身旁路過,打了個大噴嚏。幾秒後,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亮起,期中地獄啊…….我麻木地想著。

    事項的第一列用粗體字寫了「回家一趟」,我重重的按下完成,拖著行李往車站走去。手機嗡嗡地響著,未接來電執著的一層層疊起。我垂著眼眸按下接聽,怕聽筒對面的人看不見似的,堆砌一個過於誇張地笑。

      「要回來了沒?」母親的話裡漫出能把人淹沒的擔憂。

      「在路上了,晚點就會到。」

      「這樣才對嘛,總是要回來給我們看看,隔壁的陳哥哥讀大學的時候都很孝順餒,都有一直回來給陳叔叔幫忙…….」

    我頓了頓,想提醒她陳哥哥其實是太多科目不及格被退學了,但靜默了須臾,還是只溫順地回了個好。

      四、五小時的車程進入尾聲,我打開化妝包,遮掉黑眼圈,在臉頰畫上紅潤的色澤,下車時顫抖的心才穩下來一些。

    踏進家門,窄小神明廳昏暗的紅光下,母親佝僂著背在為接下來的擺攤備料。我踏過散落一地的報紙上前擁抱她,她綻出一個燦亮的笑容,嘮嘮叨叨的叮囑我一大串要注意的事。我拿出這陣子的獎狀給她,和她說我做了些什麼在旁人看來閃閃發光的事,我期盼,期盼她的笑能再幸福一些。

      「小騰,媽媽不太懂大學的事情,你能多回來我比較開心啦!」意料之外的,我沒看見欣喜,只捕捉到了母親臉上流閃的愧疚。於是我又應了好,收起那些勳章似的分享,那些東西令我引以為傲嗎?此刻我也不肯定了。

    我帶了作業回來,想清掉一些淤積的事項,但門口的老舊餐車發出吱呀地尖叫,我無法放著它,也無法放著比它更年邁的母親。於是又脫軌了一些,露在軌道外頭的輪子盲目空轉。及咿及咿哀號的,是我推動的餐車,我的身體,還是我的心?

     

      「你這幾天看起來很好吃。」回到學校已是深夜,她在宿舍旁的路燈下,圓睜著漆黑的眸子打量我。

      我沒有回話,畢竟精神已然無法支撐我辨別她話中的含意。

      「各種層面上都是呢!如果說人類有餡料,那你現在的餡料香噴噴的,太厲害了,到底是用了多少時間才做出這麼好吃的餡料。」她自顧自地誇著。「可惜現在還不是吃的時候哪!」

      「妳還在打吃掉我的主意啊?」

      「你做為食物,也會有被吃的渴望吧。」她舔了舔尖牙,看得我舌頭生疼。「但吃東西也講求時機,要是在錯誤的時候吃,食物是會壞掉的。」

      「你不知道,你每次都散發著什麼樣的香氣……雖然品嘗香味也是吃美食的一環,但真的太誘人了啦!」她撒嬌似的踢了踢地上的葉子,我看著被攪動的落葉,心中有什麼暗流暫時的鎮靜下來。

      「真的聞起來那麼好吃?」

      「是我這些年感覺下來最好吃的一個哦!」

      至少還能成為一個好食物吧!我在心裡噗哧笑了起來。

     

    *

      還有三日,期中週。

      我從書桌上被冷醒,關上下午開起的窗,膩味到令人作嘔的咖啡氣味充滿整間房,室友在夢境裡抽抽鼻子,嘴角令我欣羨的上揚。我的五臟六腑似乎都在進行殘酷的批判,冷汗自臉頰滑下,我翻出了櫃子裡一罐罐準備周全的藥,卻不知道該先吃哪一款。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睡著前,積壓的事務就有處理不完的徵兆,此刻更是正式宣告死亡。連續幾夜的通宵使我的思緒彷彿被絞進漩渦之中,我在腦中遍尋不著努力的意義,能得到成果嗎?得了成果又如何?獻給誰?想法逐漸下沉,我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裡,連最原始的存活意志都遍尋不著。我再次開了窗,從三樓向下望,夜晚的冷風撲打在臉上,沒有使我清醒,反而讓我將身體更探出去了一些。

    我浸透在夜裡,身子逐漸前傾—

      「嘻嘻。」那是詭異而熟悉的聲,我停下了動作。

      「可以吃了哦,好好的,走樓梯下來,才好吃。」我聽見她咯咯咯咯的笑起來,尖牙碰撞的噠噠響。朝聲音的方向看去,身手不見五指的冷夜裡,她的身側用路燈圈出一個暖色的秋,米黃色裙襬在風中飄飛,那像褪色似的顏色蕭瑟嗎,理性而看是挺淒涼的,但我忘了,人類的本能一直都是趨光。

    我沒有多做思考就披上外套下了樓,她今天比任何一個平日都像妖異鬼魅,眼瞳中的紅光像火星一樣噴湧跳躍,臉上的笑燦亮而扭曲。但在我眼裡,她與她身邊的光融為了令人嚮往的存在,我一步步堅定的走入那圈中,是啊!這裡是偽裝的秋,因為這裡,是暖的。

      她眼裡的紅色星子撲騰著,但她只是直視著我,像在等待著什麼。

      「請妳,吃掉我吧!」我的嗓音有些嘶啞,卻沒有猶豫。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發出笑聲,只是淡淡的微笑起來,我第一次見她這種神情,呆愣愣的僵住了。她向前走了兩步,用雙手捧起我的雙頰,像第一次見面那像。

      然後,熱烈、大膽的吻上。

      尖牙撬開我的唇舌,劃破了幾處,很疼,但我卻感覺有洶湧的暖流從傷口蔓延出去,熱了我被冷風凍住的四肢。我活動起雙手,輕輕環抱住她。

      「真的,超好吃!」過了一會兒,我快要喘不過氣來時,她才抹抹嘴角放開我,重新笑了起來。軟綿的身子任我抱著,不自然的蒼白卻是有溫度的觸感,我有種錯覺,彷彿抱著一顆小小的月亮。

      我忘了接下來的夜發生了什麼,只記得那在全身流動的暖意驅散了疲倦與悲涼冷風帶來的不安,接下來一週,我依舊身在黑夜裡,卻感覺身邊被點起了一盞小小的光。就這樣毫髮無傷的度過了那幾個危機遍布的日子。

     

    *

      期中週過後,要做的事大幅縮減,塵埃落定後我睡了幾乎是整整兩天,再醒來時,空氣中已經全是秋天的氣息—真實的秋天。我走出宿舍,走過系館,地上被落葉佔據,橙黃橙黃一片,我不自覺的想到了她,與她那仿的維妙維肖的秋。

    但入夜後,四周皆是秋天夜晚的景色,路燈打出的光線不再圈出一片明顯的地盤,只是軟軟的照在地上。

    秋天,我失去了唯一不用偽裝自己的時刻。

     

      而冬天,我也沒有再見過她。而當我發現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等在被燈光圈出的暖黃之中,等待她能回來,驅散刺痛著我的寒風。

    所以學弟妹們,在學校看到那片小小秋天中的人影時不要害怕,那只是我癡癡等待的身影。但如果你的身心凌亂破碎,被我身旁虛假的淒涼或溫暖所吸引,也歡迎你踏入這個故事裡,我會盡我所能的為你排解憂慮,或許我也能因此解脫出這個思念的迴圈。

     

      只是千萬小心,或許這麼做的你,會無可避免地成為下一個偽裝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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