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古代戰場的想像,可以直接套用李華磅礡的《弔古戰場文》。
群鴉聒噪,充斥不祥之氣,兩軍對壘積屍如丘,陰魂終日盤桓不散,一片陽間之地都被血染成陰。經時光推移,有些戰場依然顯露當年荒蕪,有些則洗去鉛華,搖身變成安居之所,桶狹間便屬於後面這類。出了車站便看見一片靜謐的建築,與兵革荒涼的印象遠遠不同。最早對織田信長的認識,來自他奠定稱霸天下的基礎──桶狹間之戰,正是在這兒,年輕且飽受譏笑的信長跌破眾人眼鏡,一舉擊敗被稱為「東海道第一弓取」的強大諸侯今川義元。
我很喜歡信長霸氣不拘一格的個性,若非如此與眾不同的脾氣,也無法以一方領土鏖戰群雄,成為頂立安土桃山時代的巨人。信長不只功績斐然,連人生結局也轟轟烈烈,永遠出人意表。也因他光芒耀眼,使得他的對手被貶為不入流的傢伙,好比今川義元就是深受其害的可憐人,在遊戲與影視裡被塑造成癡愚的白面黑齒公卿,如果用更貼切的形容,大概是個不知輕重、坐在國王寶座上的弄臣吧。那時想他手握大軍卻兵敗如山倒,確實符合這個昏聵形象。
爾後一長段時間,只要和友人提及今川義元,多半帶著嘲諷口吻,直到對日本戰國史更深一步了解,才清醒我們的無知。雖然那已是模糊的年少歲月。我認知的今川義元一直停留在一五六零年五月,其準備上洛的大軍一夕潰於桶狹間,但把他的人生延展開來,便發現他其實沒這麼不堪。他先當過僧人,父親死後還俗,經歷家族內鬥,透過外交與軍事手段,家族版圖擴大三倍有餘,內政方面頒布《今川假名目錄》,加強領地統治,連織田信長也對這份成文法相當推崇。
所以今川義元怎麼算也不能歸到昏庸無能那類,不過把臉弄得白面黑齒倒是事實,因為京都公卿這麼幹,喜愛京都文化的他也跟著效仿。但他絕非一身胭脂氣的草食男,他有著「東海道第一弓取」的威名,意思就是說今川義元乃東海地區第一武士,這名頭可不是描蟬眉、抹脂粉得來的。
所以到訪桶狹間,反是對今川義元追憶更甚。出了練馬場車站,逕直走過醫院,斜對角便是立有古戰場石碑的紀念公園,想當然耳,戰場不可能全擠在這處小公園,那時今川義元領率兩萬五千人,一字排開足以連綿數里,再者兩軍猝然交戰,戰線東奔西跑,所以往後一公里留有相當多遺跡。
我們造訪的古陣地以今川義元為主,對面竹蔭矮牆遮蔽的高德院乃今川義元當年大本營,公園內一棵樹下豎著今川之墓,但這裡並非今川義元戰歿之地,卻立了墓碑,我忖是否為織田信長戰後移葬於此,還是單純後人紀念。
此刻我凝望墓碑,不禁湧上一股悵然,悼念曾被我誤會多年的歷史人物。
2018年11月19日發表於中華日報
原題〈追憶桶狹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