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罕市電車夜話｜02.監視器下的黯然
聖羅罕市的電車和台北捷運的車廂設計相近，每處角落都裝置了令現實無所遁形的監視攝影機。
該地電車的監視系統兩年前才招標更新，採購品牌是世界知名大廠iByO，它的聲譽足以讓決策者安枕無憂。
對市民而言，這更是一項無關痛癢的資訊。即使人們成天生活在這個全是由零星破碎的訊息所拼湊起來的世界，而每一則無關痛癢的資訊背後，都真實存在一段與你、與我、與他同樣有血有肉的人生故事……
F.P.一如既往留下來加班，算一算，這又是連續第五天沒回家了……
F.P.任職於總部位在席佛格的電子設備集團iDeal，當地距離聖羅罕市不到兩小時車程。自從上個月世界頂級學府──聖羅罕市皇家科學院，明年將全面升級安全設施的重磅消息傳來，研發實績穩居公司第一的F.P.便受命為專案團隊負責人，務必在八個月內規劃出效用更加完善的保全監控系統。
F.P.明快訂定研發方向：一，功能要多要新；二，體積要薄要輕；三，成本要省要低。公司不少人當他痴人說夢，等著屆時看他笑話，但F.P.的自信鼓舞了研發團隊，工作夥伴士氣高昂。
第一道難關不難突破，高解析鏡頭加高感度麥克風，搭配AI和大數據運算，研發中的監視器可以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再現為白天，嘈雜難辨的碎響還原得語語如在耳前。但這麼一來，麻煩的是第二道難關，新的攝影機太重又太大了。
F.P.要求將所有金屬配件替代為質量較輕的高強度塑膠，又把攝影鏡頭改為扁平內嵌式設計，以便掩藏機身、只露出不太醒目的球面。畢竟監視器這種東西很難不使人感到冒犯，低調而隱蔽是他的堅持，也是他的美學。
當第二道難關終於克服，時間已耗去了半年。這段日子F.P.經常留宿在公司，回家若不是補眠、就是待在電腦前面緊盯測試數據，連跟妻兒說說話的機會也很少。他為這份工作幾乎傾注了自己的人生，但難關還是銅牆鐵壁似擋在他面前，新的監視系統預算太高、價格也太貴了……
僅剩不到兩個月，F.P.陷入無法削減成本的僵局。
某天F.P.胃潰瘍加劇，才過中午便返家休養。未料妻子一臉狼狽自車庫走來迎接，身後還尾隨她壯碩的健身教練。
當晚孩子入睡後，F.P.與妻子談判。妻子堅稱兩人只是坐在車內聊天，但她不知道這半年來車庫一直被丈夫當作測試新產品的基地，自己在休旅車上健身的畫面早已歷歷如繪傳送至書房的電腦主機裡……
F.P.沒有動怒，只是黯然神傷。監視影像裡的妻子洋溢著前所未見的笑容，那笑容足以抹去他為人夫、為人父的美好記憶。F.P.願意離婚，也主動放棄扶養權，他將房子留給妻子，並祝她永遠幸福。
這下F.P.再無後顧之憂。車庫那段無懈可擊的影音品質，讓他堅信自己研發出了空前絕後的傑作。他決心放手一搏！
F.P.拿前途做擔保，說服公司將新產品的超額成本、攤算至八年一簽的保修合約中，以逐年收取的系統維護費來打平刻意壓低的商品報價。
這是個冒險的賭注，F.P.心底清楚，可他不認為自己的代表作會輸給任何人。何況資格審查出爐，叩關最終評選的只有iDeal和iByO兩家廠商。iByO在業界是出了名的一流行銷、二流技術，相信皇家科學院的專家學者輕易就能分出D牌和B牌的高下優劣。
結果揭曉──
主打「9 in 1」九大升級功能的iDeal，敗給了廣告詞「7 for Fun」的iByO。仔細比較，iByO監視器沒有一項規格勝過iDeal，唯一特點是將攝影機仿照七款當紅動畫角色的造型加以打造，高調顯眼的鏡頭非但毫不躲藏，還能早中晚三次定時播放動畫主題曲。由於另涉授權費用，iByO監視器的報價甚至比iDeal高了8.7%。
F.P.事後得知，百年歷史的聖羅罕市皇家科學院近年苦於保守校風屢遭開明師生抨擊，就連設置監視器也被舉為侵害人權的事證。校方為了平撫學潮，本次更新安全設施的最終評選，專業審查僅占30%，另70%廣納全校師生自由投票，所得結果即為解放傳統的民意體現。
民意？F.P.還以為這一行靠的是專業……
但無所謂，一切都不重要了。
iDeal人事大地震，F.P.扛起責任、坦然離職。
「7，8(ate)，9。」（7吃了9）
這是F.P.臨走前冷冷掛在嘴上的一句冷笑話，也是大夥兒對他最後的印象。
六年後，聖羅罕市電車同樣採用了iByO的監視系統，但這套系統其實正是F.P.研發團隊當初的設計。原因不難猜想，iDeal早在之前就被iByO購併了。
當年的同事偶爾會聊起F.P.，但沒人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工作？有人說曾拿到一張停車單據上簽了和他一致的收費員姓名，有人說曾在外送平臺裡瞧見「F.P.正在取餐途中」的訊息，還有人說幾個月前的深夜、曾遇過有個身形與F.P.極為相似的人呆呆站在電車內仰頭凝望新型的監視攝影機……
但這些盡是無聊的閒話。像F.P.這樣的人，世上怕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後記：基於多年來師生不斷投訴校內監視器「造型媚俗」，嚴重損害學校形象，聖羅罕市皇家科學院已訂於下年度重新針對保全系統進行招標採購。如無意外，iByO依合約將優先議價承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