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2|閱讀時間 ‧ 約 46 分鐘

章七十一

  「鳴,蹲下!」一聲沉喝,夏時鳴矮頭低身,吞雲戟大力一旋,橫掃勁箭!


  箭矢欲二次搭弦,夏時鳴三步併作兩步,爬上鷹架!


  敵首身一輕,跳至最上層的竹架。夏時鳴人在第二層,立遭一拳一腳雙邊夾擊!他腕處一振,右手棍尾甩擊拳頭,提膝一蹬,左腳與人較量腿勁!


  長聲的尖哨吹出,十個守衛分成兩批,五個人留在鷹架對付夏時鳴,另外兩人機關傘上手,翻身縱下,三人再度彎弓,圍攻安奉良。


  「鐺!」一支箭破空襲來,眼疾手快的安奉良揮戟打落,戟柄末端順勢杵進後人小腹,疼得人噴淚嘔水。


  這十人均有磁甲護體,手甲一旦摸過兵器,尋常砍殺刺擊將難起作用,並會虛耗體能。安夏二人深明此點,鎖定未受保護的腿足頭頸,但如是一來,可攻擊的部位減少,更添此戰凶險。


  此廂鏖戰正酣,另一廂同樣激烈!


  「跑!」桓古尋偕同寧澈欲奪門而出,然則「唰。」巨大的繩網罩住整間屋舍,屋外尚有重兵把守,想逃?難矣。


  「天紀維綱!」命令一出,兩條鐵索前後飛來,纏住足踝和頸項,猛力拽人,桓古尋與寧澈登時倒地,頂上七橫八豎的鐵索交織,猶如天網蓋下,而後,三支短矛霍霍逼命!


  寧澈腦筋轉得快,早一步將右臂曲於頸側,與脖子同被鐵索纏縛,使喉管不受壓迫。眼見雙矛迫在眉睫,他手一撥,身一滾,「哆、哆」兩支短矛插入地板,接著伸腳直踹,彈劍斜割,做掉一人。


  桓古尋就沒那麼幸運,短矛剮下左腿一小塊肉!他咬緊牙關,踢倒腳邊的人,恰好落在手裡,一手捏碎頸骨後,另一手捉住一條鐵索使勁扯來,又一人失衡踉蹌,仆上桓古尋,健臂與右腿齊力上舉,以人肉作盾,對上第四支鋥亮的矛鋒!


  「哧。」尖刃深入背肌,幾無猶豫地殺死同袍。其下的衣褲鮮血淋漓,右手緊握透體破出的矛尖,不讓它觸到自己的前胸,然則三個男人加上鐵網,力氣再大,亦難支撐。「鋃鐺!」左踝上的鐵索再響,桓古尋稍被拖動,重心不穩,不堪負荷!


  寧澈剛躲掉第一波攻勢,又是一道疾風吹面,連忙抄起掉落在側的短矛,脫手就射,射中心窩,袖裡劍再順勢一削,取得帶著斷腕的短矛後,復又擲出,一人脛骨崩裂,伴隨著痛呼,鐵網甫現疏漏,網下人趕緊鑽出,擎臂一挽,掙脫頸上鐵索。


  「啊啊啊啊──」一人抱著僅剩半條的小腿痛叫。原來重量壓下前,桓古尋及時側身,閃開淌血的矛尖,並取下背上短斧,繞過兩具屍體,砍下最上面的人。


  沒了束縛的寧澈一個側翻,順手拉大鐵網縫隙,再旋腿踢倒一人,桓古尋得以滾出,並掙脫踝處的鐵索,於此同時,「嗖、嗖、嗖!」三根毒針飛來!


  拐棍一長,勾住後頸,迫人彎腰,夏時鳴藉他的背翻了一個筋斗後,舉腳踢面,然後右手旋出卜字拐,打中另一張臉頰,左手再一棍,重擊太陽穴!前人暈倒,再一人補位,然而機關傘行到半處,便給雙拐格住,後提起右膝,頂向敵人肋部!憑著膝頭傳來的觸感,起碼斷了兩根肋骨。


  前敵方退,後邊又跑來追兵,夏時鳴先是滑步上踢,將頭一人踹下鷹架,接著迅速迴身,一記後踢踩中腹部,俐落颯爽。


  下方的安奉良不遑多讓,架住一支短矛後,他揚腿狠蹬,敵人飛出兩丈遠,接著暗箭突襲,卻只擦中戟柄。凶獸般的銳目凜凜,吞雲戟朝地一撐,安奉良藉此躍高,踢去鷹架上的弓矢,下了實地後,吞雲戟單手一掃,「哐啷!」部分鷹架坍塌,其上的弓箭手失足墜落,戟尖再往前一捅,腦漿四溢!


  此後,吞雲戟堅守六尺之距,此距之內,人形戟影挪移;此距之外,矛尖戟鋒錚鏦!


  晉淵莊人多勢眾,卻遲遲奪不得勝籌,立於制高點的人平心觀戰,清了清嗓子:「長兵怕窄;短兵怕寬。」


  此語方落,忽有一人空門大開地正對吞雲戟,安奉良想也不想,送他一個痛快!縱有磁甲防護,戟鋒仍能直入甲冑裡的肉體,未及欣喜,但見那人攀著戟援,又把鋒刃按得更進去,頓時血灑滿地!欲收回長戟,奈何那人緊揣戟柄不放,心底方叫不妙,兩傘一矛攻來!


  提氣一縱,安奉良連著那個死都不肯鬆手的人蹦上鷹架,然後踐著他的頭臉拔出吞雲戟,尚未調息,三道黑影咻咻迫近。


  夏時鳴也面臨類似的情形,兩個敵人一上一下,張開雙臂,相繼欺上,他先一棍揍開,再一腳踹遠,然則足底未穩,後方復有人扒住大腿,一同跌下鷹架。


  背脊著地,骨頭隱隱作疼,雙腿相交夾住敵人的脖子,稍一用力,腿間的頭顱軟軟垂下,而後呼嘯聲起,一人由上俯衝!


  夏時鳴捲腹上蹬,腳跟正中下巴,順勢起身後,再一人躍下,連同那個下巴脫臼的人,提矛再上!


  易地而戰,情勢翻轉,安奉良處於狹長的鷹架,吞雲戟無法大幅揮動,防守不成問題,要反擊卻不容易。夏時鳴亦同,敵方兩人前後夾攻,短矛猶若騰蛇出洞,次次奔向要命之處,拐棍可格擋三招五招,卻難抵禦一連十招二十招,此消彼長下,衣服上的破口越來越多,破口下的血痕益發深紅。


  銀光爍爍,三根毒針被袖裡劍擊落,寧澈甫收手,就換短斧疾疾旋出,「咯。」斧頭開膛噴血,一人坐倒不起。


  這間屋子不小,但塞了十多個大男人就很擁擠了。桓古尋及寧澈背靠背,招數頻繁來往,人牆多重包圍,兩顆心臟跳得飛快,呼吸愈發急促。


  數十把機關傘蠢蠢欲動,寧澈低聲道:「你開路,我禦敵。」「好。」桓古尋應下,又再祭出飛斧,白麟刀緊跟在後,四人命喪刀斧之下。


  人牆的缺口還未填補,桓古尋一跨三步遠,迅到牆邊,拾起沾黏骨肉的短斧,蓄力砍牆,欲闢出一條生路!


  敵方見狀想上前阻止,然則袖裡劍挑、抹、挽、掠,最末一劍撩開兩人咽喉,五劍六命,難越雷池一步!


  戰情轉移至西牆,雙斧不停砍斫,土牆上數十道斧痕交錯,一道比一道深,袖裡劍則固守其後,擋住所有迎面攻至的毒針、鐵索、短矛。左腿一個高掛,踢落敵人的機關傘,然敵人不退反進,環住精瘦的腰際,身形一滯,短矛即捅進右腹!


  「唔……」寧澈咬緊牙關,左手箍住對方下顎,細長的劍身亦穿透頦骨,側邊又一隻手擭住前襟,他遂扣人臂彎,雙方身距驟短,袖裡劍橫越顱腦,眼珠瞬時血紅,失去神采。


  然而這一糾纏,讓他人有了可趁之機,只見旁邊身影一糊,傘矛直奔桓古尋背心!


  千鈞一髮之刻,他好似後腦多生了一雙眼睛,矮身迴轉,卸下持兵的手掌,寧澈亦旋身拿起牆上的另一只短斧,去掉腹部的矛柄後,忍住失血的頭暈,接手劈擊牆壁,「叩隆。」厚實的土牆裂出拳頭大的窟窿。


  桓古尋沉膝扛起斷手的人,摔進人頭攢動的敵群中,隨後將短斧遞給寧澈,他一時手無寸鐵,眾人一擁而上。


  被圍剿的突厥人不慌不忙,踏出第一步時,抽刀廢了四對招子,然後巧轉五指,倒執白麟刀,腳踩第二步切下半顆頭顱、一隻右腕、三根指頭和一個少了左腿的傷兵。


  人稍遠,立有矛頭指向專心砍裂土牆的寧澈,刀客轉頭跨出第三步,平平一刀,原僅鋒刃沾血的白麟刀瞬間殷紅遍布,腥甜的鐵鏽味充斥鼻腔。


  背對人群的夥伴似有所感,移步讓開,桓古尋深深一吸,靈氣經由百會穴匯聚丹田,將還插在刀上的人當作肉盾,就像巨人手中的重槌,撞破厚牆及牆外的繩網!


  甫至屋外,滂沱大雨傾刻濕身,桓古尋單膝跪地,白麟刀有一半在肉身裡,周遭是等候已久的晉淵莊死士。


  泥濘的足聲與吆喝淹沒在轟隆雨聲中,惟獨兵刃錚錚,落在耳畔猶如響鑼。桓古尋粗喘著氣,適才使用山型的內功,腿上的傷口又不住流血,氣力快速流失。


  熟悉的旋扭轉動聲再起,五索颼颼欺近!


  「鏗、鏗、鏗、鏗──」一連四響,鐵索失序亂竄,第五條鐵索則被一只黑色魚皮靴踐進泥水。


  「阿尋,我背不動你啊。」寧澈摀著側腹,豪雨淋得他睜不全眼睛。


  「呼──」長吁一口氣,彷若從峭壑深處吹上的谷風,桓古尋拄著白麟刀站起,「沒事,歇會兒而已。」


  一語方畢,白麟刀與袖裡劍數度揚舞,分不清濺在臉上的是鮮血抑是雨水,踩在腳下的是屍塊還是泥土,憑藉堅強的心志與精湛的武技,殺出重圍!


  「叩、叩、叩!」木製的拐棍與鋼製的短矛數次交擊,夏時鳴雖傷痕累累,卻沒敗下陣來,兩根拐棍忽長忽短,長時拿著棍尾,作棒槌敲打,短時緊貼臂側,防住尖銳的矛鋒。沉穩依舊,不急於求勝,靜覓對手破綻。


  立於上位的指揮者看了,僅言:「瑤北玄戈。」


  短短四個字,戰局丕變。


  當中一人立刻退遠,離夏時鳴較近的那人陡地殺招迭出,拐棍格、架、攔、撥,不落下風。敵人沒了搭當,夏時鳴盡顯優勢,對著對方的頭部便是一頓猛打,一二三四五六,然後長棍下勾,勾倒敵人,棍頭對準鼻梁,欲要揍下!


  「喀啦喀啦。」遠邊忽傳異響,光線晦暝中,銀針映著一線火光,挾風襲面!


  夏時鳴扭腰側仰,堪堪閃過銀針,緊接著卻是劇痛侵襲左臂,驚愕瞧去,血淋淋的上臂探出半截矛鋒,原本躺倒的敵人側臥於地,滿臉瘀青紅腫,但眼神狠戾。


  「咔。」矛頭卡在戟援與戟胡之間,猶在僵持,第二支短矛攻向左腰!


  「鋃鋃。」即將得手前,吞雲戟的末端竟爾彎折,絞住矛鋒。敵人一愣,便被踏著側臉,蹣跚撤步。


  一敵暫退,吞雲戟過頂一繞,硬邦邦的單月戟居然形若長蚺,盤住敵身!兀自驚愕,長兵倏地絞緊,臂膀的骨骼喀喀作響。


  「嘭!」第三人開傘壓至,吞雲戟立即鬆開退走,三人定睛一看,單月戟分為三節,安奉良手握頭尾,中節橫亙腹前。


  「竟然結合長戟和三節棍,你對你的力量很有自信呢。」至上的指揮者大感新奇,後命:「長垣戍邊。」


  此令一下,嘭!嘭!兩聲,三人開啟紙傘拿在左手,右手執矛,在狹窄的走道上,左一右二,快步邁向安奉良。


  安奉良右臂一甩,吞雲戟首、中兩節雖受傘盾所阻,末節卻繞至腦後,重重打在脊梁上,一招既成,另一邊故計重施,是次這人較聰明,舉傘護住頂部,短矛直直而進!


  臨危之際,安奉良氣灌足底,右手攀上鷹架竹柱,左手運勁,帶著戟鋒的首節從外側抽向敵人!


  「鏗──」精鋼製的傘骨勉強與吞雲戟拚個平手,後輪到短矛出擊,安奉良放手跳下鷹架,三敵亦紛紛追至。


  再次來到開闊地,安奉良大展拳腳,吞雲戟化成的三節棍雖沉,但有神力催使,每下騰轉揮揚,威猛倍增,既能旋長擊遠,亦可縮短打近,剛中帶柔,進退難防,即便合三人之力強攻,亦討不到半分便宜。


  一支短矛冒進落空,三節戟棍一夾二滑三繳械!「哇啊!」胳膊齊肘而斷,血流如注。


  奇怪的是,方才下令的人眉頭動都沒動,依然掛著那副令人心生不快的微笑。


  缺了一臂的人仍是勇悍,勉力支起傘盾,奔往安奉良。


  機關傘的傘骨雖堅固難摧,然傘面僅為一般的油紙,不具任何防禦之效,敵人這般不要命,安奉良自然不客氣,直戟前伸,一舉捅穿紙傘與頸胸!


  同一時間,身前身後兩面傘盾接近,卻不見短矛何在……


  「哧、哧。」雙矛忽又出現,不但刺破傘面,亦刺入安奉良的左肩及後腰,暗紅色的液體如泉水般,滋滋噴薄!


  「良!」高亢的男聲一喊,恍了半瞬神的安奉良旋即收攏神智,右腳前蹬退敵,再跨步跑開,後人正欲追擊,卻被夏時鳴丟出的卜字棍絆住跟腱,趔趄跌倒。


  夏時鳴賞給弄傷他的人兩記勾拳後,從腰囊掏出一根外頭包覆乾草的打火石棒,喊道:「點火!」隨後兩指輕彈,將其彈至半空中。


  安奉良回首掄出吞雲戟,鋒援恰恰削過打火石,引燃石棒,掉至地上的導火線!


  指揮者終於色變,喝道:「撤!」


  「走!」安奉良重新回到鷹架,佇足一扇窗戶旁,吞雲戟往下一扔。夏時鳴接住戟柄末節,本已輕身離地,一股重力猛地下拽,低頭查看,一人擒抱夏時鳴腰隻,縱使燭光稀微,亦能見他的臉面突突腫脹。


  「砰!」火藥爆炸時,敵人亦運功自爆,夏時鳴發出慘叫,下半身白煙滾滾,毒血腐蝕水靠皮肉,痛如火燒!


  安奉良睚眦欲裂,奮力拉人上來,鬥合吞雲戟,攬過快要昏死的夏時鳴,跳窗逃去。


  這扇窗緊鄰懸崖,翻過窗臺便疾速而墮,意志逐漸渙散的夏時鳴低喃:「我不想和你死在這裡……」


  「當然不會了,要死也要選個舒服的方式死。」眼看即將觸地,安奉良發力將吞雲戟捅入山壁!「嘰、嘰、嘰──嘰──」戟鋒在山壁上劃出長痕,激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花,石塊草屑四散,大半噴向夏時鳴與安奉良,很不好受,但再怎麼樣也好過摔成肉泥。


  「當心!」一塊石壁特別堅硬,吞雲戟再難前進,猛然一頓,沒力收勢的兩人雙雙墜下,如同軟綿綿的布娃娃,在樹林枝枒間左磕右碰,掉入積水的草叢,再互相攙扶而起,曳踵西行。


  照原定計畫,季家的老大、老四及老么會在晷丘島西、南、東方的半里外等候,島上的人安置好炸藥後,馬上潛水離島。桓、寧、安、夏四人本來預計和西邊的季南軒會合,卻遭遇晉淵莊的埋伏,倘使無法順利逃脫,將凶多吉少。


  此方脫險,彼方猶是險象環生。寧澈及桓古尋且戰且逃,細劍與長刀銳不可擋,即使身負重傷,仍得持續推進。


  數不盡的士兵蜂擁而來,兩人只傷不殺,欲使傷患拖住追兵。寧澈一面狂奔,一面左顧右盼,似在尋找些甚麼,在行經一間屋舍時,瞥見柴門貼著一張字條,上頭寫著「糧」,遂解下腰間的小皮囊,拉開囊口,拋上屋頂。


  「轟──」茅草屋頂霎時濃煙騰騰,烈火熊熊,晉淵莊的人見了大叫:「糧倉起火啦!快救火!」


  這一亂,追兵又少了許多,兩人總算跑出營地,進入密林,不過片刻,便瞧太湖湖畔。


  就在此際,耳聞啪噠啪噠的足音,十一人縱身趕至,只要宰掉這十一個人,即可跳水遁逃,於是桓寧二人停下腳步,回頭迎戰。


  「虎賁逐獵!」未悉是誰喊出這句話後,兩敵四肢齊張,狀如飛鼠地撲來。


  正納悶敵人怎地沒穿戴盔甲,數支血紅的短矛突然從他們的體內冒出,猶似巨虎的血盆大口,朝著退避不及的兩人狠咬下去!


  白麟刀輕易殺敵,卻止不住犧牲者的堅決,桓古尋伸出左手右腳抵住他的肩胯,才免於千瘡百孔之刑,但矛尖已扎穿掌心足背。


  「呃啊──」然則袖裡劍的長度不夠,寧澈被撲倒在地,他只能屈起雙手雙腳,阻擋針氈般的屍身碰觸軀幹,然臂膀股脛血肉模糊,傷勢之重,只怕無力再行!


  桓古尋無暇顧及寧澈,因為又有鐵索迅至,由於雙腳受創,高壯的身軀遲了一瞬,七條鐵索迫至跟前!


  危急時分,近在眼前的鐵索倏爾慢下,彷彿突入水體之中……


  大手急忙解囊一丟,爆炸前,桓古尋抱起寧澈,榨出僅存的一絲體力,匯聚萬物之氣,順流衝出煙霧火焰!


  撲滅營地糧倉的火勢後,晷丘上的指揮者也下到平地來,他道:「繼續找,他們傷得如此嚴重,跑不了多遠。」


  手下瞧見他,即報:「大人,咱們只剩一艘沙船,但是船舵遭到破壞,無法航行,船艙裡躺著宋堂主的屍首,還有……」


  那人不耐地道:「還有比這更糟的東西嗎?」手下嚥下一口口水,答:「無數的兵器火藥擺滿艙室,而且島上巨響連連,驚動了官府,據探子回報,官船已啟航,朝這兒駛來,不消一刻鐘,便能抵達晷丘島。」


  「好!哈哈哈哈……好一份大禮啊!哈哈哈哈……」那人怒極反笑,笑得手下寒毛直豎,笑得整座營地噤若寒蟬,終道:「撤退。」


  「噗通!」相比動盪一夜的晷丘島,僅有雨滴淅瀝的湖面忽爾水花紛濺,沒多久便恢復如初,徒餘血色洇散。


*****


  「唔……嗯唔……」這天早晨,寧澈是被痛醒的,皮下的筋骨除了痠疼,被撕裂的劇痛時有時無,有時幾欲剁掉手腳,奇想這樣興許還輕鬆些;無時又會恐慌,害怕真被截去傷肢,終身殘廢。鼻息間的藥味濃烈難聞,敷著草藥、綁著紗布的傷處非常悶熱。雖然較細小的輕傷已開始癒合,但很癢,又不能搔,總而言之,渾身都不舒服。


  「痛嗎?會痛就好,長點記性,學到教訓。」低柔的女聲飄落耳際,語氣冷硬。


  久未飲水的喉嚨乾渴難受,只能含糊出聲:「水……」


  方玥在他腰後墊了軟枕,讓人靠坐在床頭,後倒了一杯水餵給他喝,並言:「你該好好感謝你的澤山錄,沒有它,就算此戰僥倖不死,這些傷也會伴你一世人。」水杯見底,寧澈再要一杯,連喝三杯後,柔荑搭上他左腕的脈搏,續:「睡了五天,身體好轉不少。」


  「我睡了五天?」寧澈瞠然:「阿尋怎麼樣了?子謐他們呢?」「跟你比,阿尋傷得算輕了,他早你一天醒來,不過元氣消耗過度,得靜養一段時日。」方玥一一回答:「總舵主清醒了,有盛極散在,無毒不克。傅姑娘平安無事,季家五子亦無礙,還跪在家中的祖先牌位前。」


  寧澈奇道:「幹嘛跪祖先?」美眸意味深長地瞅來,青年的心膽立時提到喉頭,顫唇問道:「子謐……安奉良……他們倆呢?」


  方玥道:「安壯士傷得沒你重,但有一處刺傷接近心臟,之後還游泳渡湖。我看到他時,氣息薄弱,好佳再他身強體健,且軒哥處理得當,保住一命。」寧澈鬆下一口氣,旋又揪緊被褥,「那……」


  「夏少主僅只一處穿刺傷,較為費神的是,他下身遭晉淵莊士兵的毒血溶蝕,所幸經雨水稀釋,傷口不深,可是大片肌膚受損,筋肉暴露在外,後還浸入污濁的湖水,因而受到外邪侵擾,頭幾天發燒嘔吐不斷,這兩天情況才穩定些,意識也漸漸清明。」聽方玥講述,寧澈仍難安心,說:「我去看看!」剛翻開被子,就被素手按住肩頭,「阿尋和安壯士已能下床走路,他們想看你,自會來探視,至於夏少主,你現下去,也只有乾焦急的份。」


  寧澈不禁問:「那毒血究竟是何來頭,可有解方?」「根據你信中所寫,死士的血液顏色古怪,徒手觸摸雖不會受傷,在運使真氣爆破自體後,卻能侵蝕他物……」方玥斂眸忖說:「夏少主身上的毒血已被洗去,而阿尋給的血帕尚在研判。」


  「那在解方出現前,遇上那群死士豈非要走為上策,避而不戰?」寧澈面帶慍色。她豎起兩根蔥白的手指,答說:「兩個方法,一是在死士爆體前,先行殺之,二是將戰場置於水中,不論那是何毒物,一接觸水,腐蝕能力必定大減。」


  「看來得多練練水下的功夫了。」寧澈道。


  見徒弟愁眉苦思,方玥不希望他太操勞,於是拿走軟枕要人躺平,「好好休息,我去看望夏少主。」然後長身欲離,推開門前,忽地頓步。


  「玥姐有甚麼要囑咐的嗎?」寧澈側首問說。


  「映塵。」門邊的人回眸,語重心長:「你該好好想想,眼下甚麼才是最重要的。」話罷便行,徒留一縷清香。


  寧澈呆呆望著天花板,千萬思緒盈滿腦海。


  半晌後,房門復又咿呀敞開,是桓古尋。他雙腋挾著木杖,一拐一拐地走進來,後面跟著安奉良。


  兩位訪客落坐榻邊,卻默不吭聲,寧澈亦是如此,三個人靜處一室,久久無話。


  「陵叔他……」安奉良先啟話頭:「他很生氣。」「是我的錯。」寧澈偏過頭、悶著聲:「我太過自信,一想到法子驅退晉淵莊,就得寸進尺,急於揭開他們的老底,才會搞到­如斯境地。」


  桓古尋搖頭晃腦:「既然與你同行,便是認同你的盤算,這次咱們都大意了。」「是啊。」安奉良亦言:「原先陵叔是打算和戴成琦、薛尚善合作,聯合南西兩渠,慢慢吞掉東渠的勢力,制衡程寅達,阻止晉淵莊擴張。然而初時我也覺得此法過於保守,無法直接造成威脅,是故決定和你們悄入晷丘島……而今想來,小心駛得萬年船,對方畢竟不是吃素的。」


  寧澈道:「當時我和阿尋潛進敵營的主帥屋舍,翻箱倒櫃了老半天,僅搜出些看不出所以然的建築圖紙、文書密件,直到第一聲爆炸,外邊行走如常的士兵突地闖進,顯然早有準備。」


  「我猜他們事先接到指令,一有突發狀況,便攻進主帥室。圖紙信件也該是偽造的,不可相信。」桓古尋忖道:「從中伏受困到跳入太湖,都沒見到柯昱揚,或是其他明顯發號施令的將領,晉淵莊仍能擺出三垣九星陣,將我倆逼至絕境,可見他們演練多時。」


  「我們在塔樓遇到一個人,觀其形貌舉止,不似你們所說的柯昱揚。」安奉良捋著狀若羊角的毛髮,仔細回想:「那個人由始至終皆無參戰,作壁上觀,指揮十人與我們相搏,論單打獨鬥,那十個人沒人能抵抗我五招以上,我和鳴卻差點死在那裡。」


  「這便是晉淵莊可怕之處。」寧澈沉吟:「更頭痛的是那不惜犧牲自我,亦要完成任務的決心。」


  「三垣九星陣當真厲害,迄今為止,亮出的陣式有……」桓古尋蹙眉想了想:「我記得有一個是兩人開傘衝鋒,第三人自傘的間隙刺出短矛。」好友補充:「那是候官占星,此招勝在出其不意,讓對手將注意力放在首先衝來的兩人,實則這兩人是防禦者,掩護第三人的突擊。」


  他又續:「第二個陣式──謁者迎賓,也很危險。一人用傘把敵人納至面前,咱們一出手,第二人就直攻要害。雖然當初我有阿尋相助,亦順利刣掉那個故露破綻的人,但若他的時機再拿得準一些,不但能重挫我方,亦可全身而退。」


  安奉良抱臂思考,後道:「我也碰到一個,叫長垣戍邊。同是以機關傘為盾,短矛藏匿於後,出矛時徑直破傘傷人,單一人這樣做還可應對,但若多人齊出……就會像我這樣。」右手輕撫左肩,心有餘悸:「鳴那邊則為瑤北玄戈,我不知曉詳細的陣形,僅知他們一遠一近,他便是因此傷了手臂。」


  桓古尋續道:「五柱支天則是把傘當作木樁,擺了個五角傘陣,五人站上傘樁交互跳轉,輪流發招,由於地面盡是毒油及鐵蒺藜,不好活動,很難閃躲。」


  「華蓋覆杠。」這是寧澈與潘文雙行經中橋時,偷襲者所使,「亦是一人開傘逼近,在近身時忽然滑跪,引誘我上躍閃避,再與遠處的同夥一起放矛射人。此招避得了近的,卻躲不過遠的,躲過遠的,但又避不開近的,瞧準人身在空中,姿勢不易變換之時,短矛作箭,伺機而動,若是首次且獨自應付此招,非死即傷。」


  安奉良評:「這招需要一定的眼力,並預判對手,誘之步入陷阱。」


  桓古尋繼而說:「以鐵索為主的陣式有兩種,天紀為綱及貫索鍊惡。它們皆是先用鐵索牽制,差別在於接下來一個是形成鐵網籠罩,限制行動,另一個則趁人抵擋飛索的空隙,出招斬殺。」


  「最後一個陣式,也是最恐怖的一個──虎賁逐獵!」鳳目中的瞳孔微張,甚為後怕:「先有人棄生而近,後頭的同伴再刺穿其身,將之當作人形的狼牙棒虐殺,但求同歸於盡。」


  「招如其名,就似猛虎追逐撕咬獵物,凶狠果決。」光聽口述,安奉良便感心驚:「這九個陣式列開,兩人即能成陣,不搶攻、不懼險,結合機關傘攻守兼備的特性,彼此默契無間,上下一心,形如一體。」


  寧澈道:「能想出這套陣法的人,在武學見識上擁有不凡的造詣,而能理解此陣的運用之道,靈活指揮陣形者,亦絕非庸手。」揉了揉微微發痠的雙目,後續:「這個三垣九星陣,每多見一回,越是感到畏忌。」


  「三垣九星陣並不是完全沒弱點。」桓古尋闡述己見:「這套陣法施展起來蠻簡單的,基本上只要會武功就學得成,是優點也是缺點,武功低微的人,時常要一命換一命,才能成功殺傷目標。」


  「綜觀幾次交戰,三垣九星陣最忌單挑,二人以上共同對抗,安然勝出的機會將大大增加。」寧澈結論:「目下咱們正式與晉淵莊為敵,該告訴大夥兒,勿單獨與之交手,交手時,切莫貪快對攻。」


  「等會兒我就去通知大家。」安奉良再續:「這番南下,你們倆沒有特意隱藏形跡,為吾等省去不少麻煩,一路順遂。因此有餘裕籌謀排布,傳訊太湖周圍的禹航會分舵,觀察該地近期的動向,方得在最短的時分內,尋著晉淵莊的船隻,並同蘇州的地方官打好關係,讓官府適時介入幫忙。中間幾經輾轉,終是把晉淵莊攆出太湖,短期內,他們該不敢再覬覦這塊富庶之地。」然後摸摸鼻子,道:「不得不說,我先前小瞧晉淵莊了,本以為是一群烏合之眾,然而經此一役,方知他們巧妙利用吳蛟幫四渠的各懷鬼胎,偷偷佔據太湖,縱然被咱們設計,收到一艘載滿軍械的沙船,亦毫不留戀地退走晷丘島,當機立斷。」


  紅舌舔舐白亮的犬齒,桓古尋思忖:「如是輕易放棄晷丘島,嗯……是不是像洛陽那樣,攻佔太湖不過是他們的擋箭牌?」「擋箭牌?」安奉良嗓聲微揚。


  寧澈解釋:「我和阿尋曾推測近來晉淵莊一連串的舉動,是為刻意吸引外界的目光,其實暗中另有目的。」「甚麼目的?」安奉良眉宇深鎖,頗感不安。


  桓寧二人皆是搖頭。


  安奉良咬著唇:「宋宇說的那個合肥許老爺,三哥去查了,真有這個人,也的確在做茶葉的買賣,可是他去年就病死了,晉淵莊不知怎生弄得他的地契。」


  「那艘在義興找到的船隻,可有線索?」寧澈問。


  「轤哥說那些建材的貨源不一,光是陶瓦就來自十一個不同的瓦窯,分屬八家商號。」安奉良道:「為不被探清底細,晉淵莊均是分批購買建材,不一次大量購入。」


  寧澈轉而問桓古尋:「那株在出江寺發現的香草呢?」桓古尋搔頭嘆道:「我給玥姐看過了,她說那是蘅草,江南四處都有,時常用作薰香。」


  「如果只是普通的香草,柯昱揚為何要特地派人銷毀?」寧澈支頷思索。


  安奉良猜想:「會不會是要迷亂視聽?」寧澈聽了,表情更為苦惱。


  「香草先擱一邊。」桓古尋道:「除此之外,晉淵莊還透露出一條線索。」


  「錢財。」、「金主。」不一樣的答案,卻同指一件事情。


  寧澈分析:「不僅能建樓起厝,猶有精良的裝備,以及堅守軍紀的兵將,這不是光招兵就能做到的,晉淵莊的財力雄厚,肯定有金主資助。」安奉良接續:「這樁生意攸關社稷存亡,敢下血本的金主不會太多,而有此財富者,全天下不出幾位,屈指可數。」


  「有誰?」桓古尋問。


  另二人驀然收聲。


  「在江南道,自是造船為業的江南首富,禹航會總舵主夏進。」一把男音插進,聞聲回溯,兩管赭紅錦袖下,十根指頭有四根戴著戒指,左拇指上的羊脂玉戒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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