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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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州位於潤、蘇二州之間,北鄰長江,下達太湖,與江南大多數地區類似,境內大小河湖星羅棋布,不僅供船筏通行,亦灌溉萬畝良田,是標準的魚米之鄉。


  與其它地方相異的是,常州西南有一座茅山,是著名的道教聖地。相傳漢宣帝在位時,某三兄弟姓茅,大哥茅盈因緣際會下,上山受西王母點化,最先得道,而後老二茅固、老三茅衷跟隨大哥修練,亦學會長生不老之術,三人續於山中傳道濟民,故以其姓氏命名。南朝名士陶弘景亦偕弟子歸隱在茲,此人精擅醫藥,亦通天文,還兼修佛學,學識非常淵博,撰有諸多著作,於道教及醫學的影響甚深,逝後被道教的茅山宗尊為第九代宗師。


  自南北朝以來,由於民間改革及朝廷推崇,道教蓬勃發展,義理與宗派日漸完善成熟,即便武周時期屈於佛教之下,全國煉丹修仙者仍是數不勝數,又因茅山於道教之重,常州一帶的宗教色彩尤為濃厚,凡有人煙處,必是焚香燻竈,丹砂畫符,走在路上,三步一觀,九步一宮,足見黃老思想之昌盛。


  晉陵作為常州最繁榮的城邑,雖離茅山尚距一段路,城內猶有很多頭戴道巾、手捋拂塵的方士走動,開嘴闔嘴皆是堅固靈根、還老復壯等養生道術;城外則是一大片一望無際,綠油油的稻田,想當然爾,水碓房也是數以千計。


  江南的春天總是多雨濕涼,晉陵也不例外,綿綿細雨打濕了整個城鎮,人們也已習慣這樣的天氣,風雅的便撐把紙傘;忙碌的就套件蓑衣,不為雨天所擾。然而今日的晉陵城不太平靜,管你是顯貴世家抑或平民百姓,全給粗魯的官兵壞了一天的好心情,這些官兵逢著打傘的便攔下來盤問,問清祖宗十八代才肯放人走,蠻橫得緊。


  「喂!那邊的站住,報上名來!」問完氣到快冒煙的道士,官兵們又朝對街兩名女子吆喝:「為甚麼你們兩人共撐一把傘?」


  兩女一個穿金戴銀,衣飾華美;一個半臂長衫,手拿包袱,顯是富家小姐帶丫鬟出來逛街。官兵態度不佳,丫鬟回話的口氣也不太好:「下雨天為何不能打傘?我家小姐見我提著東西不方便,就讓我一起撐囉!」


  三個官兵領頭的那個是隊正,他搓著髭鬚,銅鈴大的眼珠上下打量,打量到女子心生厭惡時,方道:「包袱解開來我看。」


  那名富家小姐才蹙起柳眉,旁邊的丫鬟已道:「有甚麼好看的?這裡面均是女孩兒家的物什,你們三個大男人知不知羞恥?」


  「不解?好,那就押回衙門!我看你解不解。」隊正亦不多費唇舌,手一抬,探向細瘦的皓腕!


  「咻!」、「唉呀!」本欲強行抓人的官兵突然縮手,定睛一覷,一道血痕橫削三根手指,皮開肉綻,傷口再深一點,即可見骨。


  「誰啊?」隊正忍住眼淚,抖著手怒問,然則街道上的人來來去去,有的根本懶得理他,有的竊竊私語,就是沒人承認,也不知射傷他的是何物,遂又叫嚷:「媽的,把這些人通通上銬!老子要一個個審問!」


  富家小姐驀地啟聲:「官爺,聽您的口音,似乎是北方人?」那個隊正真的很沒禮貌,滿手鮮血地亂揮,頗為嚇人,「是又怎樣?告訴你,你最好聽話些,要不然我就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將你一家老小全部關進天牢!」


  「哦?原來官爺是京城人氏,難怪氣宇軒昂。」富家小姐面不改色。


  「嘿!算你有眼光。大小姐,不是官爺我耍威風,只要你好好配合,我就不會為難你。」為首的隊正被稱讚了一句便飄飄欲仙,語氣雖稍加緩和,但神態更為欠揍了。


  富家小姐僅道:「舍弟亦在京城謀生,官爺若有緣與他相會,還請您多多關照。」「哎,我不玩東牽西拉的裙帶關係,不過嘛……」隊正忽然擠眉弄眼:「美人兒若願交個朋友,令弟就是自家人,自家人自然得照顧自家人啦……說吧,你弟弟叫甚麼名字?」


  「舍弟姓蔣名迅。」她道。


  「呃……」隊正登時目瞪口呆,身旁的手下結結巴巴地說:「隊、隊正……蔣迅不就是……蔣校衛嗎?」「我知道!」粗聲回應後,隊正臉色陡轉:「大、大小姐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曉得您是蔣校衛的家眷,是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你還想跟我做朋友嗎?」大小姐表情淡然,卻令三個官兵冷汗直流,搖手直呼:「不不不……不了……」舉止慌張無措,只差沒磕頭下跪。


  丫鬟纖指圈弄髮尾,得意輕哼:「那還不快點滾?」


  「是、是……小的這就滾,滾得遠遠的……」三人這才如獲大赦地跑開。


  寧澈坐在廊裡的座位,瞧著這段小插曲,揣著僅餘一根的筷箸,面色鄙夷:「狗仗人勢。」


  桓古尋自斟自飲,開口便是陣陣酒香飄來:「好險那位小姐自有辦法趨退官兵,否則那三人就要被削去衣帶,當街露屁股給大家看了。」


  「魏王居然調兵遣將地來常州大肆搜查,不說叛黨的據點尚未確定,就算他們真在這裡,也給這打草驚蛇的舉動弄得早早撤離。他急欲立功,卻苦了常州人,落雨都舉不得傘。」寧澈皺眉沉吟:「武伯信生前曾寫信告知主子即將來常州,他不明不白地死去後,魏王誤認他是遭叛黨滅口,並深信晉淵莊即在此地……想不到咱們本是為民除害,卻意外捲入官場鬥爭。」


  「你很煩惱?」桓古尋問。


  「像這種官宦間的明爭暗鬥最是令人頭疼,可是我行在這條道上,勢必得選邊站,不隨漁父濯纓濯足,就得學那三閭大夫,投江葬身魚腹。」寧澈托著右腮,頗感無奈,直至店小二走來,才閉口收聲。


  「二位客官要吃啥啊?」店小二捏了肩上的抹布兩下,客氣地問。


  桓古尋反問:「有甚麼招牌菜嗎?」


  店小二答:「風鵝和嗆蝦,咱店的老顧客都愛吃!我最喜歡鰱魚湯和紅鯉鱠。」


  「除了紅鯉鱠,其它各來一份,外加一盆白飯。」此話一出,對邊的人眉尾一揚:「你沒吃早餐啊?點那麼多!莫忘了咱們不是來玩的!」


  「先點這些就好。」店小二離去後,俊朗的臉龐噙著笑:「你別老是繃著臉,笑一個嘛!莫忘了咱們目下身份特殊。」


  貌美的容顏先是一僵,而後硬是咧開嘴角:「你等一下可不要叼著一隻鵝腿跑路,難看。」


  過了一會兒,菜餚端將上桌,大手拿起飯匙先添兩碗飯,再將一只湯匙遞給前人,狹長的鳳眸瞅了一眼,指節勻稱的左手接過湯匙,同伴亦提箸開飯。碗盤上的飯食愈來愈少,廊外的雨卻愈來愈大,等到吃完飯結完賬,準備離開時,屋外的雨聲嘩啦嘩啦,除非有要務急事,不然沒人會在這種天氣下外出。


  「這雨啊……天黑都不會停。」說罷,身著月白長衫的少爺開傘,將一輪碧湖泛舟之景背在身後。


  高壯的青年也打了一把傘,傘上霧淞沆碭,雲水一白,「雨中漫步,亦別有一番滋味。」


  瀟瀟雨幕中,各色紙傘錯落街衢,繽紛有致。


*****


  由稻草、卵石、竹子、米糠、田土混和夯實的磚頭便宜好製作,以此建成的土厝更是冬暖夏涼,甚得廣大黎民青睞,許多農舍均為茅頂土厝,但這類房舍最大的缺點便是怕水,是故每逢雨季,家家戶戶皆忙著補土砌牆,生怕雨師一個不留情,就讓大雨沖垮土厝。


  雨水沿著沒蓋實的茅草流進房子,滴滴答答,好似屋內也在下一場小雨,地板積了好幾灘小水窪,甚是潮濕。


  鞋底鞋頭沾著塵泥,米白長衫的下襬亦是濕漉漉的,主人卻不太在意,挨坐石臼邊緣,兩手拄著一把收合的紙傘,似在沉思,又似在等待。


  偌大的水碓房內,只有一具水碓還在擣舂穀粒,也僅一人逗留此間。


  「咿──」柴門一開,一人收傘入內,抖去傘上豆大的水珠後,躬身而告:「莊主,有批官兵到常州了,是從洛陽來的。」


  劍眉一軒,問:「領兵者是誰?」


  「王福之,他是武承嗣的人。」稟報者藍衫白褲,兩袖往外翻出一寸半的內裡,漂亮規矩地捲在肘處。


  「武承嗣啊……」堅實的嗓聲緩緩:「我還以為會是潘文雙領兵。」


  「此女和武曌同樣性格狡詐,不會輕易犯險。」藍衫人道:「屬下認為,咱們何不來個李代桃僵,藉此脫身。」


  筆直的上身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是次預估犧牲多少人?」


  「一人。」藍衫人道。


  「只需一人?」星目微閃,質疑:「武承嗣可不會拿一具屍體交差,他的姑姑也不會對此滿意。」


  藍衫人操著慢悠悠的語調:「再添一屋的死屍,夠他們查一年半載了。」


  擱在傘柄上的手忽地攥緊,「你打算犧牲平民?」


  「莊主,此乃緩兵之計,不在此時阻斷他們的勢頭,吾等恐會功虧一簣。」藍衫人正容肅穆:「忍下這一時,待得日後助聖上奪回天下,聖上必勵精圖治,善待萬民,而之前的犧牲,都會是值得的。」


  一口長氣吁出:「那就交給你了。」


  藍衫人頷首答是前,又一人開門進入,該者身形精瘦,四肢細長,乍看之下像是穿了衣服的猴子,端詳其貌,歲數和藍衫人相當,至多大了一、兩年。他渾身濕透,還喘著大氣,該是冒雨趕路過來,進門即報:「莊主大人、太陰使大人,據探子回報,寧澈及桓古尋現身常州。」


  一襲藍衫的太陰使唇角一斜,露出佞猾之色:「那兩隻小狗真不安分,是嫌上回在太湖受的傷還不夠重嗎?那這回就一併解決!」


  「前些日子,他們和東滎雙壁出現在嘉興……」布滿厚繭的右手整理著左袖的袖口,「上官婉兒不會這麼簡單就讓武承嗣領先一著。此事交由仲智處理,阿卯和卓老隨侍其側。」然後頓了頓,續:「晨省那兒的進展到哪裡了?」


  太陰使答:「先前因仁愈掩護,晨省已順利接觸那邊的人,照他來信所述,萬事具備,導火索亦早就埋下,只欠點火的時機。」


  刀削般的下頷點了點:「先叫晨省按兵不動,待咱們這兒也備妥了,再雙邊並進,攻個武曌措手不及。」


  「莊主,戚琅有一事要說。」第三人戚琅道:「從段家拿到面具至今,研究過數百次,仍參透不出它的奧祕……想來沒有霽泉劍,無法獲悉堡壘所在。」


  太陰使道:「霽泉劍合該在皇宮裡,要取得它,難度不下於行刺武曌。」


  「是,屬下亦明白其艱險……」戚琅想了想,終道:「興許該放棄尋找堡壘,反正只要面具在咱們這裡,空有霽泉劍的武曌也無濟於事。」


  「嗯……」傘尖一下一下地杵著地,雖知這話不無道理,猶是踟躕,畢竟軍事堡壘對於大業的影響之鉅,平白棄之,終是可惜。


  「莊主,屬下有個提議。」太陰使出謀獻策:「何不把面具送給武曌?」


  「為甚麼?」戚琅愕然:「咱們不要,也不能把堡壘白白端給敵人吶?」「他們也得有命活到發現堡壘之時,堡壘才有作用。」太陰使神色悠哉。


  「噈、噈……噈。」紙傘復又立正,「你想用眹珠除掉她。」


  「這……」戚琅為之震驚:「當前尚不知曉眹珠蘊藏的力量有多大,冒然取之,會不會……」「無須取出。先在面具上動點手腳,並假造一番說詞,讓武曌深信這是真龍天子的象徵,她必會中計戴上,屆時……」太陰使老神在在:「眹珠自會考驗她。」


  「這事須從長計議。」紙傘輕輕一甩,不見怎生用力,傘面每一折上的水跡盡被甩除,好似沒淋過雨般,運勁精湛,堪稱神乎其技,「叔逸此策固然絕妙,但面具在交予武曌前,必經多人輪番檢查,不被識破實在不易,即使面具真能遞到她的面前,也無法確保她是會先戴上它,抑是先得知堡壘地點。」


  「莊主此言有理。」太陰使沒有灰心:「請容屬下再多加思量,完備不全之處。」


  戚琅說:「高大人,若欲引出眹珠內的力量,或可嘗試一法。」


  「這麼快就想到法子了?」高叔逸眼睛一亮:「莊主,看來此計大有可為。」


  坐者換個姿勢,一手仍按在柄端,一手撫上膝頭,道:「太陰使高叔逸、歲星堂堂主戚琅聽令!」


  「在。」二人叉手躬腰,靜候命令。


  「神器之謎由你們兩人全權負責,有任何進展,隨時上報。然後傳令下去,集結所有兵馬。上次,他們在太湖送了一份大禮,這一次……」身軀挺拔,直立若竹節,「輪到咱們回禮了。」


*****


  星疏、月黑、枝葉泠,路邊的一棵綠樹旁,圓闊的兩把傘為下邊的主人及長凳遮擋風雨。


  風高、雲密、青磚涔,燈火黯淡,街道冷清,偶有三兩過客,亦是行色匆匆。


  電閃、雷疾、人影濛,在長街的彼端、欄杆的裡邊、瓦當的上面,黑影迅捷,來勢洶洶!


  又一次雷電交加,電光照亮不善的來者,數聲機括轉動隱沒在後到的雷聲中。


  傘下左邊的少爺手一抄,指間多了四根銀針,隨後信手拋去。


  鐵索破雨竄來,右邊的青年舉腿高抬,將之踩進水灘。


  數支短矛相繼殺至,第一支堪堪掠過右腰,健臂旋即擭住矛身,再轉腰左擺,連矛帶人撞開第二支。第三支襲來時,卻感矛尖一重,被一只漂亮的錦靴壓上長凳,不及抽出,又給人蹬臉踢開。第四支欲攻執傘的手,然則目標臀部離凳,速速迴身直腿!再退一敵後,振襬回座。


  第五、六、七支不減強勁,少爺躍上長凳,側身一踹,足尖足跟先後擊中兩敵的太陽穴。還剩一支,青年低頭避開,並順手拾起一支短矛,上斜而刺,血流汩汩!


  首次見血,晉淵莊不再保留,大舉揮兵,兵如潮水!少爺與青年踢凳上手,抵禦數不盡的短矛。


  雨勢依然大得宛若傾盆倒井,但傘下的人仍乾乾淨淨。兩人很有默契,上以凳面為盾,下以腿足攻敵,踹下巴、蹬胸膛、踢膝彎、踐腳背,不與短矛交鋒,不與磁甲硬碰,不求一招致命,而是先廢了敵人的行動能力。


  雙傘二人一凳,猶若輕犁劃田,翻倒雜草般的叛兵,縱有人數優勢,亦難動人一根汗毛。


  「讓開!」一聲令下後,兵分兩旁,一人伸腳猛蹬,飽受摧殘的長凳從中斷裂!


  沒了長凳掩護,叛兵立即團團圍上,兩人遂氣灌足底,騰至屋上,然則此處早有所備,還未踏穩,尖矛、細針、飛索從各方撲來!屋脊不似平地,立足點小,稍微一個趔趄,就有墜樓之險。二人背對背,一手傘一手招,遵循事前擬好的戰術,頻頻攻擊敵方下盤,往往一人不穩,便波及身邊同伴,三四個人一齊摔下屋樓。


  雨自夜穹中淅瀝;人從屋脊上墜落,要襲擊的人雖手無寸鐵,卻是銳不可擋,直到又是一聲:「停!」


  人潮應聲退開,僅剩三人分踞左右及頂角。


  近乎成串的水簾中,僅能大致看出這三人的體型:左側的人高高瘦瘦,另一側的則體格壯碩,立於頂角者是個光頭。只見他舉起右掌一翻,其餘三十多人收兵立正,整齊劃一地行了個禮後,紛紛跳下屋頂,在地面待命。


  用不著看也猜得到,等會兒若不慎失足,必遭利矛穿體。


  接著頂角那人雙手一合,左右足音喈喈逼近!


  敵方數量驟減,被圍攻的人卻不能再於傘下悠哉應對。少爺當先闔傘收在左臂側邊,然後搶進對手跟前,搼緊空下的右手揮向下顎!青年則掂了掂剛才拾起的短矛,瞄準後擲出,矛身脫手前,手指撥了一下,尖矛應力自旋,瞬間鑽進額心!


  可惜一個矮身閃躲,一個抬臂格擋,飛箭般的短矛與卯足勁的右拳均沒得手,前招未成,他們足下不停,錯至敵後,四人身位大異,本在中間的二人到了外圍,青年二次掇矛,少爺則將紙傘橫亙胸前,折返合攻!


  淋淋直下的夜雨中,一線銀光橫來,直奔眼目!青年迴矛擋掉飛針,後見頂角那人開傘攻來,四手四腳數度相接後,矛尖再次對準敵方眉骨,正欲長臂,對手卻先用傘面勾住己肩,暴露全身弱點要害!


  明明是天賜良機,卻令青年心頭劇顫,果不其然,另一人持矛迫近!


  緊要關頭,夥伴及時救友,橫持的紙傘右端一高,揍開擋路的人,再用紙傘從後架住出招者的喉頸,逼命的矛尖遠離後,青年剛揚臂掙開肩上的機關傘,危機旋即二度降臨,鐵索纏住深青色的褲腿一扯,扯倒少爺,一道鋒芒迅往胸膛!


  短矛染血前,青年左手掌、右手矛,朝下猛砸!屋瓦頓時碎成千百片,五人亦掉進屋內。易地而戰,戰情再變,少爺拍地一縱,撲向鐵索的另一頭,彼端人斷開鐵索與機關傘的連結,隨即開傘藏匿於後,少爺警兆方生,就聽機括喀啦,前後各一聲!


  縱然少爺知機旋身,射出的兩支短矛仍舊擦過他的前襟與小腿,溢出的殷紅迅速髒了大半衣裳。而對方的攻勢幾乎沒有間斷,三面機關傘突地欺近青年,青年忌憚後撤,卻不小心踩到一片碎瓦,重心稍偏,短矛破傘殺出!


  命懸一線之際,青鸞揚舞,火鳳振羽,類虎下山擒敵!


  「以多勝少算甚麼英雄好漢,帶種的就跟我陸大爺單挑!」發話者體格矮壯,正為陸悟。


  「啟明,不要多生事端。」趙若姎冷豔依舊。


  振去折扇上的水絲後,賀景淳道:「天氣濕冷,要不要在下為三位去去寒?」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諸位為義為友,自陷於茲,這一腔熱血沸騰,真令汪某人感動啊!」指揮者正是太陽使汪仲智,另兩人則分別為鎮星堂堂主卓凱,以及太白堂堂主歐陽卯。


  只聽汪仲智再續:「卓堂主、歐陽堂主,我想今晚沒我們的事了。」隨後扯開喉嚨:「晉淵莊!」


  「嘿──」樓下百名士兵一同回喝。


  汪仲智再喊:「誰斬下敵人的首級,誰就榮升副堂主之位!進攻──」


  「進攻──」一呼百諾後,撞門的撞門,破窗的破窗,爬牆的爬牆……士兵如同看見毛蟲的蟻群,快速往這棟破屋聚集。


  陸悟扶膝問道:「大少爺,還走得動嗎?」側臥在地的人只說:「我沒那麼嬌貴。」


  話間,頭頂喀喈喀喈,該是擠了滿滿的人,往上跑不可能,往下跑嘛……但聞樓梯間雜沓不斷,同是死路一條。


  「弟妹們,助我開路!」陸悟一邊高聲嚷嚷,一邊舉臂作推搡狀。


  賀趙兩夫妻行至他後邊,一人搭他一肩,青年也跟著走近,按著賀景淳的背部,然後伸出另一隻手,對少爺說:「跟緊了!」少爺與之相握。


  敵人自四面八方擁上時,以陸悟為首的四人催動真氣,四道內力合而為一,強大的氣勢使得在場眾人無不怔愣,遲疑一瞬,猶似巨獸的群體啟動!


  「哇啊──」伴隨人聲驚叫、磚石崩裂,五人徑直衝破人牆磚壁,闖至隔壁的屋子,不顧前邊是木桌藤椅,還是矮箱高櫃,一律直直前進,沒把任何東西放在眼裡,所經所及,悉數障礙猶如豆腐水泡,一碰就碎、一撞就散,不成形不成樣!


  晉淵莊欲啣尾追擊,奈何五人不只跑得快,尚有基本的防禦力,連動的真勁致使護體真氣倍增,不論從哪個方向攻之,只要無力一掌打穿防護的氣罩,便被彈到一丈之外,四腳朝天地東倒西歪。


  卓凱喝說:「用矛插他們!」


  哪有這麼容易?群力集成的氣罩非同小可,縱使肢體短暫相離,氣罩猶能保持型態,不現薄弱,這樣一來,五人仍可接招卸勁,尋常小兵又不是他們的對手,短矛刺空後,就被拳腳打飛踹遠,遑論將人拽出氣罩,拖入戰鬥。


  饒是如此,將士們仍然鬥志堅決,不讓寸步,歐陽卯手一揚,喊:「列陣!」


  二十多人大步超前後,手挽著手,一排六人,層層而列,扎馬擋道,然則這五人就像一隻雄壯威武的猛獸,更似一輛疾速奔馳的馬車,無視重重阻隔,逕自輾壓過去,沒有震天膂力,如何撼之?


  正當陸悟肆無忌憚地帶頭前衝,賀景淳倏地出聲示警:「啟明,有人!」


  頭前的老婦人半躺在榻,身上還蓋著棉被,見著這群半夜破牆入室的人,呆若木雞。


  陸悟趕忙右足一側煞住腳,就在這個當口,汪仲智踏牆蹬高,躍至陸悟頂頭,倒持短矛,欲捅毫無防備的後心!


  趙若姎一搡,推開陸悟,也中斷彼此內勁流轉,心知己方一旦失勢,難以抗衡敵軍百人之眾,即道:「散!」


  五個人瞬時化整為零,跳窗逃逸。


  後方的兵群猶未跟上,恰能離屋下樓,汪仲智就窗察看,後命:「先追寧澈。」


  「大人,王福之來了。」卓凱道。


  聞言,汪仲智眉宇深鎖,卻不露憂色:「算他們走運,照計畫行事。」卓凱和歐陽卯雙雙頷頭,依令而動。


  王福之官拜歸德郎將,趨附魏王武承嗣,是次率領三百人南下至常州搜捕叛黨,可謂肩負重責大任。他早已知聞晉陵城的動盪,卻遲遲不出兵鎮壓,一直暗中觀察,但見兩個不明人士與晉淵莊豁命拚搏,本是群起而攻,後為三對二,少者再添三名生力軍後,復回最初的以眾擊寡,戰況反覆變化,雖是奇怪,然此刻晉淵莊的陣形稍顯散亂,機不可失,王福之終於下令進攻。


  汪仲智又跳上屋頂,見遠有弓手伺機,便道:「貼著屋牆,朝城南移動!」


  叛軍若隱若現,辨認不清,王福之遂命:「追。」語畢,數隊騎兵依序奔出。


  騎兵雖快,卻不若單人遊走來得敏捷靈活,晉淵莊的人一路緊傍房屋,躡足暗巷,隨其走勢而行。


  王福之見著,一面加派步兵搜索,一面續道:「派人報信給南邊,任何人靠近城門,格殺勿論!」


  於此同時,忽有達達馬蹄,不是出自己方,而是街尾的馬廄霍地衝出二十多匹馬,馬背上都載著人,馳騁向南!


  大雨滂沱,點煙敲鑼皆來不及通知南門的守衛,王福之放聲吼道:「叫晉陵的守城兵繼續搜,全軍跟我抄西側的近路!現下城門都關了,看他們能往哪兒跑?」


  王福之無暇細想,直接領著三百士兵策馬狂奔,拐了一個彎後,南門近在眼前,出乎意料的是,城關不見駐守的衛兵,兩扇高逾三丈的城門大大方方地敞開!


  「快把門關起來!」王福之瞪大了雙眼,放聲咆哮,可是哪有人替他關門呢?


  話音方落,叛軍輕鬆闖關,王福之氣急敗壞:「一隊往左路追上,把他們壓至西邊的空地,二隊走右攔截,千萬別讓人跑進森林!」


  遠邊的廊橋上,方脫離戰局的五人稍作歇息。


  青年正在替少爺包紮腿上的傷口,嘴上問:「還行嗎?」少爺答:「不礙事。」於是單臂一撈,攙扶起人,「咱們不追嗎?」


  趙若姎淡淡地道:「這不是此行的目的。」


  陸悟大力擰出前襬中的雨水,道:「呼……冷死我了!」


  賀景淳將妻子的一綹濕髮別至耳後,溫聲說:「該回去了,著涼就不好了。」


  少爺憑欄眺望,隱約看到兵馬離城遠去,道:「走。」


  另一廂,晉淵莊之主仍身處機具哆哆的水碓房。


  稍早放進石臼裡的稻穀已然舂得差不多了,碓桿上的木杵最末一次高擎,重落石臼前,隻手扶住碓桿,再往前一拉,桿末遠離中央的輪軸,停止運作,「揚老的身子還好嗎?」


  高叔逸答:「身子無恙,但內力……一滴不存。」


  「揚老曾跟我說,當時他和宋老與那兩人戰得正酣,本已佔得上風,卻突來一股不明的力量堵住周身竅穴,使真氣無法運行,而後那股力量如江浪般冲來,不但將他們沖飛上天,走時畢生功力亦隨之消逝……」粗糙的掌心中,白米及碎散的穀殼好似一丘雪、一捧玉,飽滿圓潤,而後手往左傾,窣窣落落地將米裝進布袋,「他們倆的功夫真是怪異……又神奇啊!」


  「據最早查探到的消息來看,桓古尋和寧澈是在雁鞍集結伴而行,此前互不相識,武藝應師從不同的門派武者,那門功夫……許是他們消聲匿跡的那四個月中,意外習得。」高叔逸的推測八九不離十。


  「我更好奇的是……那門功夫是何來歷?」裝好米粒後,他抓直袋口,掏出一條麻繩,一圈一圈地綑綁布袋,慢條斯理。


  察覺話裡有話,高叔逸問:「莊主的意思是……」


  「揚老的形容很特別。」纏好麻繩,十指熟練地打了個結,「事發時,他覺得那兩人不僅掌握自身的生死,亦掌握天地萬物,而揚老當下雖是任人擺布,卻也透過他們的運功,隱約感知到晷丘島大至高丘群屋,小至片葉點露……」薄唇一開一闔:「咸,皆也、悉也、感也……莫怪其名為澤山錄。」


  「倘使那就是澤山錄,或能借他們之力,揭開神器的謎底。」高叔逸雙目炯然。


  這時,霖霖的外頭多出一串啪答啪答的足聲,片刻後,戚琅進來報告:「莊主,汪大人捎來書信,他們已於子時二刻出動。」


  竹帚唰唰唰,把地上的碎屑掃進畚箕,「還要多久?」


  「從出動的時刻算起,加上晉陵兵將反應的時間,約莫再一刻鐘。」高叔逸胸有成竹,有種小人得志的感覺。


  他單手拎起那袋十五斤重的米,「桓古尋和寧澈呢?」


  戚琅噴出鼻息:「一如既往,專壞咱們的事。」


  「他們也只剩攪和及挑釁的才調。」高叔逸邪笑:「有太陽使在,這次他們再怎生興風作浪,不過小池裡的數圈漣漪而已,放著不理也不會怎麼樣。」


  「漏網小魚當真煩人,吾等大業豈能三番兩次受到阻撓?」戚琅抱拳請纓:「莊主,屬下想會一會那兩個小子。」


  「我也去。」高叔逸亦自薦:「那個寧澈……不讓他吃點苦頭,還真自認聰明過人。」


  「不用了。」他負手而立,面窗望著遠方的城牆樓影,「我親自動手。」


*****


  晉陵城外,霖亂途濘,飛鳥盡,走獸稀,惟獨輕騎馳原,兩軍的追逐戰仍未停歇。


  叛軍跑在最前頭,後面的周軍分為三路,一二隊由兩翼追逼叛軍,迫之直線而前,避免其分散逃跑,王福之親率的三隊則於正後方緊追不捨,逐步縮小雙方差距。


  眼見敵軍的背影逐漸清晰,王福之喜道:「一二隊繼續壓迫,三隊備弓,聽我口令放箭。」


  弓張弦緊,蓄勢待發!


  王福之高舉的右臂剛要擺手示下,敵軍正好跑過兩塊大石間,忽聞:「呃!唔啊──」


  「啊啊啊啊啊──」


  「後退、後退!別再前……啊──」


  以及震耳欲聾的土石坍方聲。


  較為靠前的將士納悶回首,卻見方才奔跑經過的曠野忽現巨坑,超過九成的兵馬陷落進去!


  兀自驚詫,巨坑的範圍猶在飛速擴張,眾兵被嚇得軍心渙散,倉皇逃竄,王福之亦快馬加鞭,然則前頭霍然弩箭連發,將剩餘一成的周軍射入坑中!


  左肩中箭的王福之後倒急墜,天旋地轉了好一陣子……「咯!」肉體沒有觸地,卻滿口鮮紅。斷氣前,他勉力支起脖頸,比大腿還粗的尖木破膛穿出,血肉模糊,耳畔的哀鳴慘叫不絕。


  三百鐵騎,全數掉入事先挖好的陷阱,陷阱底部插著上百根削尖的木棍。


  晉淵莊已調頭下馬,抱著一罈罈的油甕往下丟,坑裡的士兵不是當場死亡,就是傷重難行,眼睜睜看著周圍益發油滑,末了,一根火炬自上落下……


  「轟!」風雨再大,也大不過石漆肉脂助燃的烈火。


  「城外起火了!」敦實的身影翻窗而入,陸悟聲色俱驚。


  正幫人卸妝的賀景淳詫然側首:「起火?誰放的火?」陸悟攤手聳肩,表示不知。


  趙若姎倚窗觀望,便瞧西南邊的夜空,火光橘紅若霞。


  撕去貼臉的假皮;摘下披肩的假髮,安奉良張大了嘴:「怎麼回事?」


  「出城,現在就出去。」洗掉面上最後一抹塗料,夏時鳴快步到門邊,抓過一件蓑衣穿上。


  嘉興城外的一座小農村,這裡的雨已經停了,霽月明亮如洗。


  一袋白米,一把紙傘,一個人緩步月下幽蹊。


  穩實的步伐走過一彎小橋,樹叢裡忽傳蹄聲,那人裹足立定,任由馬兒快快奔遠。


  前方分明是兩個人,卻有崇山大澤阻擋在前的錯覺。


  後方也步來一人,月光下,昔日的悍匪眼神陰鷙,還摻雜著困惑:「老夫縱橫江湖超過五十年,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真實教我開了眼界啊……」


  「為甚麼……為甚麼會……會是你……」黑夜中,純亮的男聲咬牙切齒:「李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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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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