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邦：黑王子與藍精靈》4

四、放棄王位

今天就是迦卡公佈王位繼承人的日子。

為了這天，伊潔做了好幾晚的惡夢。她不敢跟其他年長的祭司說這件事。

「其他祭司說我跟王子們走得太近，心情才會被他們牽引著，陪著他們這樣患得患失。」周遭的祭司都是爺爺奶奶，伊潔跟他們相處起來總以敬老尊賢的心情面對，不敢頂嘴。

只有迦卡國王願意讓她沒大沒小，大放厥詞。

「我有時真懷念以前還是小女孩的日子，可以動不動就發怒，現在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想著怎麼討神的喜歡。」

像今天這種大日子，與其說是興奮，倒不如說是無奈吧。

因為迦卡的決定，是由祭司團祈求多年的神諭決定的，真正的下任君王會是誰，伊潔早就知道。

「可是，不管最後選誰，對方都不會滿意的。」伊潔帶著沮喪的心情起床，耳畔卻聽見清朗純淨的吉他伴奏聲，柔軟的音符像一波波透明的海浪，朝被窩裡的她裹了上來。

「好熟悉的旋律！」伊潔頂著一頭微翹的髮絲，這才想到，這首歌是《青鳥的禮讚》，她和小王子賓克一起合寫的歌曲。

「讓風輕撫我的臉，船到橋頭自然直，

千山萬水我已看過，她的善良媲美神。

讓海輕搖我的夢，動盪患難見真情。」

穩重的空心吉他旋律，配上細柔質地的好嗓音，不用說都知道是賓克在唱。只有他的聲音能駕馭這樣浪漫又豪情的題材。

伊潔掀開紗罩，往下一探。

「早呀！」賓克脫下寬大的毛氈灰帽，帽間上的橘羽在日光中一抖，「我的伊潔女神！」

「我不是女神啦，我只是個小小的祭司……」伊潔連忙用手指梳了梳頭，慌慌張張地縮回紗帳，在賓克的視線中，伊潔總是那個需要仰望的可愛祭司，瞧她連忙綁了頭髮就冒冒失失跑出水草吊床的模樣，賓克忍俊不住。

「你慢慢來啦，伊潔！」

「你幹麼一早忽然來啦！」

伊潔頂著一張清透的素顏，但她的微笑就是最好的化妝品。為了看到這麼有趣的祭司姊姊，賓克一早就換上名貴的紫袍，他擁有一雙小鹿般楚楚可憐的褐色溼潤雙眼，配著長長的下睫毛與臉上的幾點雀斑，稚氣未脫，是全宮內最寵愛的對象。

「賓克，我平常是怎麼教你的，要尊重每個人的休息時間。」

「可是全神殿的祭司也就這幾個，我最喜歡伊潔，難道也不行嘛！」賓克抱著吉他的模樣，很是委屈。

「沒……沒有不行啊，可是……」

「伊潔，你自己也說，音樂、詩詞和藝術，是神給我們最好的禮物，我一早唱歌有何不可嘛～」

「沒有啦……真是拿你沒辦法。」

然而，伊潔可不會覺得自己是賓克獻唱的對象就有啥了不起。畢竟……

他身後還跟著五六十個女生！

她們都為了賓克翻越城牆，年紀輕輕就懂得欣賞音樂，裡頭以少女居多，但五六歲的小女孩與五六十歲的大嬸們也不少！

她們全是賓克的粉絲，臉上都掛著毫無惡意的憧憬。對忙於日常瑣事的她們而言，伊潔和賓克就像是天空中的星星般讓人仰慕，自然不能錯過任何能看到他倆的機會。

賓克也早已習慣她們的存在，「嗨，大家是不是要跟伊潔說聲早安呢？只盯著人看很沒禮貌喔！」

「嗨！伊潔——」各種高低音的嗓子參差不齊融合在一起，喊得伊潔很不好意思。

「大、大家好……真是勞師動眾了。」

「我們真的很高興能看到賓克對伊潔唱歌，實在太浪漫了！」女孩們此起彼落地稱讚道：「我們真羨慕你！」

「沒有啦……」伊潔尷尬苦笑，「我才羨慕大家，每天只要欣賞賓克一個人就好，不像我，要顧國王和三個王子，每天還要進行神殿的清潔工作、創作神曲、指導王子們學業……」

「這明明就很好！你是在炫耀吧？」大嬸反嗆完，眾人都笑了。

伊潔也習慣與女生們這樣唇齒一往一來，不過，可以的話，她還真希望賓克學會搞清楚公私場合，別動不動就烙了一大票村民來她的水草睡窩外徘徊。

想不到，接下來發生了更讓伊潔傻眼的事！

開始有大嬸吆喝道：「據說晚點就是雲之邦繼承人的宣佈大會了！伊潔，你先透露點獨家給我們吧！」其他少女也亢奮地格格笑著，「對啊對啊，賓克對眾人這麼體貼，天天唱情歌給我們聽，我想應該沒人比他更適合當王子了！」

伊潔連忙擺手，「不是的！這是一場秘密的交接儀式。」

「那你先告訴我們誰會是下任國王，應該沒關係吧？」

不等伊潔回話，少女們又追問：「你知道是誰，為何不告訴我們呢？我以為你跟賓克是最要好的！」

伊潔以求救的目光瞅向賓克，他只不斷露出燦爛的傻笑，「對啊，伊潔，我想你或許不能說，但應該能『暗示』一下吧？」

感到一股無名火從心中竄起，伊潔咬牙道：「沒有什麼暗示不暗示，我效忠的是神與迦卡陛下，並不是你們。現在還不到公布的時候。」

居民們掃興地垂下頭，而賓克仍嬉皮笑臉，他笑起來的樣子雖然迷人，但在伊潔看起來就像個不負責任的笨蛋。

而賓克居然不打算管管這群好事的百姓，只顧著愛憐地撥弄及肩的髮絲。

隨後，他一個視線探過來，伊潔以為他終於要採取行動，不料賓克竟只是在照著伊潔身後的鏡子！

「你……不要再裝傻了好嗎？」

賓克遲鈍地傻笑，又一個大動作浮誇地撇開紫色披風，低頭彈著吉他，少女們全都融化成一片，不斷說著「好帥」、「好帥喔！」。

直到伊潔繼續以怒目相逼，賓克才瞇眼回眸，彈了幾下浪漫無比的和弦。

村民們沒聽出弦外之音，而是沉浸在他的笑容中。

「好吧女士，知道有你們支持我就夠了，能不能當國王真的沒那麼重要啦！哈哈！反正我有你們，你們的笑容比國王的寶座還耀眼！」

「喔喔～賓克，你真的太讚了！」眾人接連盛讚，「你好懂事，真貼心！」

「是嘛？」賓克露齒一笑，「那你們會永遠愛我嗎？」

「當然！」眾人喊道：「永遠愛你！」

賓克調皮一笑，「再說一次，大聲點！」

「永、遠、愛、你！」

「『永遠』～你們的愛，真的好深切，讓我想到一首上古的情詩！」賓克繼續彈琴又哼歌，閉眼沉浸在自己編織出的節奏中，伊潔想罵醒他，但賓克無可救藥的模樣，讓她也罵不下去。

「他真的活得非常快樂……」伊潔實在無法譴責這樣的他。

一個轉彎，賓克邊高歌邊離開，眾人也像著了魔一樣尾隨他而去，踩著樂拍消失在伊潔的視線。

「天啊，終於走了！」伊潔從小看到賓克這游手好閒的模樣，很佩服他怎能過著這種「走到哪裡都會有人靠過來」的萬人迷生活。

「難道不會想一個人靜一靜嗎？真的是……」

或許是自己的個性很需要獨處，伊潔看見一群人鬧哄哄無時無刻聚在一起，總是頭皮發麻。但比起愛發脾氣又不說原因的大哥銳德、常鬧失蹤的神秘二哥萊恩，伊潔覺得小王子賓克已經是裡頭最好相處的一位。

「啊，不好了，時間不早！」伊潔慌慌張張跑到大祭司黛瑪指定的集合地點「明日溪谷」——幽靜無比的化外之地，在傳說中被譽為「雲之邦第一抹晨曦照入之地」。

它位於整個雲之邦的最上游，滋養了整個雲都的大地。雖有了浪漫的名字，但它卻是一座鎮日迴響著轟轟烈烈水聲的溪谷。整個溪谷像半個乘滿金光的深碗，外觀上而言，它被翠綠如簾幕的長長藤蔓所包圍，像是老公公的綠鬍子。

身著白袍的老祭司戴瑪手中揮舞著木杖，朝溪谷的彼端指去。

「這裡是俗稱的『水源地』，統領著整座城居民的用水。『水』，是得以讓萬物生存的基礎，選在這裡公布王位繼承人，自然有傳承的祝福。」戴瑪以莊嚴的口吻說完，瞪了伊潔一眼。

「你身為祭司，應該要像其他祭司一樣來幫忙，怎麼會現在才來？」

「對不起。」

「我不是要責備你，只是，祭司應該要與王子保持距離，不可以太過親近。方便當隨便，你是高高在上的神意執行者，怎麼可以跟王子打打鬧鬧呢？」

望著戴瑪肩上飛來的金色老鷹，伊潔知道方才發生的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無助地低著頭。

其他祭司也用看著小屁孩的神情盯著伊潔，讓她的心情更是墜到谷底。

「唉，別這麼苛責伊潔。」身後傳來迦卡溫厚的聲音，他乘坐在軟綿綿的巨大藍蝸牛上，悠哉地坐在蝸牛殼上的金色軟枕。蝸牛的身體是漸層色的焦糖布丁顏色，面容和善，擁有跟迦卡一樣的細眼睛小嘴巴。

因為明日溪谷全是青苔、巨岩與破碎的溪流，身體日漸衰弱的迦卡被大蝸牛載著來，讓伊潔感到心情一陣明快。

「陛下！」礙於其他祭司的臉色，伊潔只好把後面的那句「謝謝您幫我說話」吞回去。

「伊潔，我最近老覺得日子不多了……其他祭司也沒把話說出口，但我真的日子不多了。該來的……總會來。」迦卡緩緩從蝸牛上溜下，一個傾身跌倒，伊潔連忙扶他。

「陛下，請您別這樣自暴自棄……」

「不，看著我，伊潔。你看我這樣，豈是自暴自棄呢？」迦卡以非常開朗的目光俯視著她，笑瞇了眼角的魚尾紋，「伊潔……你進宮這些年來，就像我三個兒子的超級全能褓姆，今後若有三長兩短……我這三個不成材的傢伙，就要麻煩你了。」

「陛下……」伊潔緊緊握住迦卡粗糙而溫暖的老邁大手。

她不想再否認，也不願再反駁了，僅是用力回握國王。

「陛下，其實不會麻煩啦……」

「跟以前比起來，真的會麻煩很多喔。」

「陛下，不要再嚇我了。」

迦卡露出老頑童般的笑，一群祭司也終於從鴉雀無聲的狀態中發出笑聲。眾白袍祭司，將迦卡扶回大蝸牛上，將他與蝸牛團團包圍起來，詠嘆著月之女神的曲調。

約定的時刻來臨了。地平線率先出現的，是隻小黑貓。

「咦？」

原來是二王子萊恩，他一臉提不起勁的模樣，隻身前來。

「父王，眾祭司……早。」

隨後是天空出現一道駭人的黑影，狂風猛吹，伊潔驚愕之際，萊恩只懶懶地說了聲……

「別慌，是大哥啦。」

確實是銳德，他挺著上身，一身戎裝配上銀鎧，浩浩蕩蕩駕著俊美的黑色獨角獸。

獨角獸在空中展現炫技，一個俯衝，猛速從眾人頭頂掠過，把祭司們的白袍吹得四散。

「真是無禮。」大祭司黛瑪很不開心。

最後是氣喘吁吁的賓克，而他足足讓人等了快一小時。

「沒人跟我說這明日溪谷有這麼遠……真的累死我了。」他華美的白襯衫與紫絨都濕了，「真的很抱歉讓大家等，但我是真的迷路了，也許下次別再選這麼遠的地方……」

「住嘴。賓克。這個世界不可能都如你所願。」迦卡威聲一嚇，賓克仍不斷低聲埋怨。

「我又沒有要大家如我所願，我只是希望下次不要選這麼麻煩的地點，再說我從小體力就不好，這樣真的很折騰……」

「肅靜！」

「乖啦。」萊恩安撫地拍了拍賓克，銳德則一臉嫌棄這兩個弟弟般，站得老遠，雙手架式十足地按在長劍上。

「接下來，我宣佈祭司全體從黎明女神那裡領受到的神諭！」迦卡朗朗舉起他的金色鋼劍，指向燦爛的驕陽。

銳德洋溢著傲然笑容，赤紅雙眼閃爍希望。但當他聽到迦卡吐出的名字後，臉色豹變。

「我，迦卡在此宣佈——雲之邦的繼任國王，將是萊恩。」

「什麼！」萊恩彷彿觸電般呆立原地，賓克則歡天喜地攬住他。

「太好了！二哥，太恭喜你了！」他回頭瞧見一旁因暴怒而不斷顫抖的銳德，「喔，好像有人不太開心。」

銳德像變了個人，渾身殺氣騰騰，眾人都擔心著他的情緒。

「不必理會他。」迦卡阻止正想上前安撫銳德的伊潔，「大家都先聽我說完。」

朝天舉著劍，迦卡揚起乾淨的喉音，「兒子們，今天作決定的人並不是我，乃是神。神給我們雲之城立下了美好的計劃，勇敢的銳德、聰慧的萊恩，溫柔的賓克，三位一體，共同侍奉百姓。我很快就會退位，你們都要乖乖聽從，不可再被鄰國屠宰撕裂。」

「可惡——」銳德狠狠將劍拔了出來，眾祭司面露驚恐，「這個決定太不公平了！憑什麼？萊恩從小就武力很弱，他沒有一次贏得過我！」

「銳德……」萊恩從喉間擠出為難萬分的聲音，懇求道：「你知道嗎……你說得對。」他的眼底含著畏懼的淚光，一個箭步跪在眾人面前。

這個舉動沒人能料到，連迦卡和大祭司黛瑪都大聲倒抽了口氣。

只見萊恩匍匐在地，先是對迦卡一個敬拜，又朝銳德低垂著頭，「父王，抱歉，我不想當國王。我從小就一直認為，銳德才是真正保衛這個國家的人。」

「對啊！」銳德以劍指向空中，「眾神為證！要是沒有我在前線流血流淚，固守邊疆，我們雲之邦能存活到現在嗎！」

眾人靜默，銳德爆氣又喊：「回答我啊！」

「父王……」萊恩平靜又哀戚地嘆道：「真的請恕孩兒不孝。我對目前生活在市場作生意算數學的老百姓日子，非常滿意，我真的不會是當國王的料。」

就在這瞬間，萊恩搖身一變以黑貓之姿，一溜煙消失在溪谷的綠蔭。

「你們看看，這算是能擔當大任的人嗎？」銳德對著空氣咆哮道，此刻一時烏雲壓頂，他身後則不安地跺著蹄子，似乎想提醒主人什麼事……

「你們這群……」迦卡無法預料到事情的發展，正要說話之際，他手中原本要賜予萊恩的長劍，忽然往上爆出青色閃電。

「嗚啊啊啊！」迦卡無法控制發燙的劍身，一個不慎狠狠摔落。

「陛下小心！」只見迦卡因為手中長劍而觸電哀號，長劍儼然像被注入了自我的意志般，掙脫了迦卡的手掌！

長劍被電電的青火軌跡所牢牢纏繞，筆直朝深邃的天空衝去，瞬間消失在眾人眼前。

蒼穹上的烏雲隱隱閃了兩下劍光，但隨即轉變為萬里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