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穆斌醒來時,第一眼即瞧皺成一團的粉膚胸罩、同款內褲和棉質長褲,其上有明顯的髒汙。
迷迷糊糊轉過身,戀人背對他側坐懶人椅,全神貫注於長書案上的T-slice,上身僅穿一件圓領T,下身未著寸褸。
憶及十個鐘頭前那場有點不合時宜、脫序漫長、強慾放浪的情事,一夜爽暢過後,腦仁筋骨意猶未盡,那雙白皙的長腿又一屈一直,令私密地帶若隱若現。廖穆斌自仿真熊皮地毯起身,四肢並用、悄無聲息地繞至女子正後方,一如昨夜撲抱!
這下非但撲到人,對方還相當配合地傾向被褥,雙腿更是熱情圈纏上來……如果不是把他的脖子和右臂一同固定絞死就更棒了。有力的腿脛狠狠卡著頸動脈,使人宛若快被勒死的青蛙,仰躺於地。
無視頻頻拍擊地板的左手,馮瑰逸低頭看著胯間又脹又紅的臉:「我得在九點同事進研究室前,把我的生理及裝備數據寫成報告傳給他們。這件事原本昨天就可以弄好,睡個三小時,接著看凌晨四點開打的柯里達網球賽……」結果這傢伙一進書房便打亂所有計畫,沒觀賞到比賽就罷了,他還說早上會叫她起床,卻因玩得太過火忘記調鬧鐘,再次睜眼已是七點四十九分。
現距離九點不足三十分鐘,報告的進度僅完成百分之四十!
「咯咕咯嚕……」廖穆斌無法言語,僅能發著怪聲。
「不準碰我、不準講話。」女音冷得似欲冰封整間房:「回三樓臥室拿乾淨的衣服下來,假如你像機器人一樣不會遮掩貼身衣物,之後全全的撲咬訓練你就當牠的假想敵,聽懂了就拍一下地板!」
「啪!」掌心響亮觸地後,已然發紫的頭頸總算獲得釋放,「噗哈……呼、呼……呵……」不等人喘好氣,馮瑰逸抄起男友的衣褲扔往他的臉,回到座位繼續工作。
好不容易趕在研究院那邊催促前交去資料,馮瑰逸才有空牽著全全出門例行晨跑,而後洗澡、餵狗狗吃飯,同牠待在小客廳,度過剩餘的早晨時光。
達達說沒確定狗主前,訂製狗屋太浪費……馮瑰逸近日瀏覽過各式各樣的狗窩,對那種嵌進牆壁或設在桌台下,形似櫥櫃的狗屋尤為心動,一可完美融進房屋裝潢,二不佔空間,甚為適合都伯文這類大型犬。
有穆斌和全全在,也許就不用像現在這樣,每天每週地跑來跑去……馮瑰逸橫躺沙發,抬臂摀著眼目。
「我能和我的瑰逸說話嗎?」悅耳的低音拂過耳畔,馮瑰逸偏開臉:「不能。」廖穆斌的兩指遂夾著小玩具,故意糊著聲放緩語氣,憨厚地問:「唔……那我也不行嗎?」
小黑狗張著圓溜溜的大眼,歪頭趴著蘿蔔糕,模樣無辜可愛,本來故作冷淡的人霎時繃不緊面部肌肉,驚喜接下後,直腰回首:「你去哪買的?」
「小緋轉蛋轉到的。」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很慶幸有這個小玩具,否則今夜得獨守一床。
「我去跟她說謝謝……唔!」足尖甫點地,馮瑰逸即被一把拉入強健的臂彎中,遭人俐落壓上,「吃晚飯再道謝……呃嗯嗯你幹嘛來啊?」本在休憩的小狗聽得響動,湊來嗅聞,嚇得人翻個筋斗躲至沙發後。
全全沒吠叫也沒齜牙,只是很好奇這個天天見面、和主人這麼要好、卻從沒接觸過的人類。「為、為甚麼牠一直靠近我?我身上沒有吃的啊!」廖穆斌不斷退到家具後,已有中型犬體格的小狗繞來逼近,一人一犬即在小客廳內上演不是很激烈,卻停不了的追逐戰,後來全全愈感有趣,稚嫩地汪了兩聲,尾巴越搖越快。
「牠想認識你啊!」馮瑰逸神態悠哉:「把手伸出來讓牠聞一聞。」
「牠會咬人嗎?」廖穆斌挪移腳凳擋著全全,後見牠屈下前肢,屁股高高翹起,頂部的鐮刀尾搖出殘影,似欲撲來,他更顯慌張:「牠要攻擊我!」
「那不是攻擊姿勢,是想跟你玩。」隨後馮瑰逸拍拍大腿,揚聲:「全全,來!」小狗助跑跳進飼主的懷中,給人搓揉肚皮,「讓牠聞聞你的手,熟悉味道,降低對你的興趣。」
他鼓著兩頰,身體不願靠得太近,又得努力伸長手臂,盤坐沙發的人憋著笑:「狗能聞出人的情緒,露出這種表情,全全會瞧不起你喔。」
……小畜生!廖穆斌心底暗罵,身子踏前站好,微濕的狗鼻子碰碰指背,而後伸舌舔舐,他本能想抽手,卻聽人說:「摸摸牠的頭,表示你很友善。」於是他輕撫毛茸茸的頭頂,三下即止,「可以了吧?」
黑眸幾乎不和狗狗對視,馮瑰逸也不勉強,示意全全返回睡墊。廖穆斌亦放鬆繃緊的神經,將背臀交給沙發,接著一股淡香襲來,馮瑰逸主動跨上,落下一吻,「今天有進步喔。」
「你在訓練我嗎?」總覺被算計,廖穆斌將烏髮別至耳後,齧咬其下的耳垂。嫩紅的雙唇則吹著他的髮鬢:「是提前給你打預防針,假設這次仍要對戰猗勇猗穆萊,總不能他們的狗一出籠就嚇跑你吧?」
寬闊的背脊登時僵住。
太悟語中的「烏麻阿弩捕」,特指持弩攜犬地狩獵。今已無須打獵維持生計,故這項傳統轉變為每逢六月的狩獵祭,讓民眾帶著自家愛犬捕抓電子獵物,體驗祖先早年的生活外,太悟人愛狗的文化亦得以保留至今,北島超過五成的家庭有養狗,每戶一犬是常態,一人養一隻、狗比人多的皆不在少數。
雖沒聽過花琅寺有培育天犬天狗之類的,可是難保猗勇猗穆萊不會為抗敵而派出護衛犬。
但聆竊笑不止,廖穆斌不甘示弱,大肆揉捏挺翹的雙臀,正欲翻身壓制,卻聽淡淡的警告:「動作別那麼大,全全會過來。」
身下人又再一僵,挺直腰板不敢亂動,馮瑰逸滿意地點了點他的下唇,「好乖。」隨即半是獎勵,半是調情地與之親吻。
溫存了好一陣,全全驀地抬頭豎耳,瞥見礙事的小畜生跑向前廳,廖穆斌遂直起身來,欲抱人上樓,然則女友的腿足沒有如願環上精壯的腰桿,而是輕巧落地,跟隨寵物的腳步,「全全,你要幹嘛?」
正想拉回她的注意力,室內卻忽響一段優美的旋律,是門鈴,戒心瞬時飆升!
為避免節外生枝,「粹」均無告知親友自身確切的所在,達達克亦只向父母說這幾天借住在某個朋友家,僅早晚返家遛狗餵飯,並無透露詳細地址。
該不會是金奕璋……廖穆斌連忙使喚機器人從廚房取來主廚刀。馮瑰逸則展開T-slice,探視豪宅大門的監視器畫面,「他是……峰派?」
一名年約五十、身形高瘦、刺青紋面的男子佇立門外,其五官深刻,皮膚黝黑,白色的披肩繡著菱形圖騰,顯是太悟人,還打著一雙赤腳,似乎不畏冷也不顧髒。
「汪、汪、汪、汪……」全全甚少叫得這般激烈,滿屋子跑跑跳跳,馮瑰逸越覺不對勁:「牠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怎麼知道是門鈴?」
「不,鈴響前牠就發覺有人來了。」廖穆斌執起機器手遞來的廚刀。
馮瑰逸詫異:「也太遠了吧?」正門入口位於下邊山路,與大宅的地下二樓等高,進門後先遇小院與車庫,要再搭電梯上到建物真實的一樓,途經迎賓館才會抵達主屋。
「我讓其他人先守在臥室。」廖穆斌沉著以對:「再等一等,或許是閒著沒事幹的路人,沒人應門就會離開了。」
清脆分明的鋼琴聲二次環徹宅邸,男子按完門鈴,雙手交握自然垂前,站姿筆挺好看,然後慢慢轉向監視器鏡頭,啟口竟是:「我沒有惡意……我是蘇涼克。」
五分鐘後,一神一犬共處原木長桌的一端,全全坐地仰頭,吐出長舌,瞇眼享受蘇涼克來回擼著脖頸與胸膛。
另兩名凡人則擠在長桌的彼側,投向對邊的眼神有忌憚有探究。
「嗯……要喝飲料嗎?」屋主率先開口。
「麻煩你了。」蘇涼克頗有禮貌。
馮瑰逸的T-slice乍振,是達達克傳的訊息,「我有買甘醪,熱一熱給祂喝。」慎重起見,其餘成員皆退至B2的安全室。
「咳!」首領清了清喉嚨,後問:「沒想到蘇神會親自登門,之前聽娘娘說,你遇到很棘手的事。」
蘇涼克猶豫不言,馮瑰逸便道:「那天阿露卜公開表明想新立一位太悟神祇,後續又有多家媒體輪流報導她的生平,提升公眾形象,確實得到不少人的附和崇拜,可是……阿露卜今年都七十七歲了。」
「十年。」山神的眉間勾著很深的川字紋:「雅人的開基祖在蟾島老死入土,僅用十年便化生為利天公。目前醫療發達,阿露卜再活二、三十年都不是問題,加上人們對『鈊』的瞭解比從前多許多,她想做的事,未必不可行。」
廖馮二人一時語塞,片刻後男的說:「當前世界各地的神祇不是如同你、娘娘及天公那樣,生前就有大批追隨者,便像紫陽君、全勝侯,死後成為宗教信仰,祭祀超過千百年,並且留下依附物吸收奇物質的能量,顯靈後還要建功立業,才有機會成神。」
馮瑰逸接續:「沐隆畢竟是已開發的民主國家,政治經濟出現再怎麼大的變動,也不太會瞬間民不聊生。倘若阿露卜有能力在穩定的社會中,做出令民眾欽佩、媲美沐隆五神的功績,那麼……讓她取代你也無妨。」
遠端觀視的隊友捏了把冷汗,同桌人亦覆住她的手,用口型暗示:「不要嗆祂!」
於此冒然開戰,輸的必是凡身!
好在蘇涼克僅笑了笑,道:「你們膽子真的很大,更難得的是,你們不是那種空會謾罵批評,實際連個像樣的意見都提不出的人。」
廖穆斌眉頭一軒:「蘇神很關心時事。」
「無時無刻聽著信眾的祈求,想不關心也難。」祂的身高目測將近一米九,額頭與下巴紋著直條黑槓,夾雜灰絲的中長髮扎在腦後,右頰有道刀疤。與北島隨處可見、威武勇猛的蘇涼克雕像相比,山神真正的氣質頗為隨和,難以聯想祂即是征服各個山頭平原的三百多個大小部落,史上首位,同是唯一一位的太悟共主。
機器人端上三杯溫熱的甘醪後,廖穆斌不再迂迴試探,逕問:「蘇神是來拜託我們和你抵抗畝派?」不待回應,再續:「雖然有意打擊畝派,但這不代表我們站在峰派那一邊,『粹』是為了推翻功利而成立……不是反政府組織。」
「峰派不論在軍備或人心均遠遠不夠,即使領頭者是你也無法扭轉劣勢。」馮瑰逸直言:「一個沒弄好,失去峰派以外的民心,反而加速你的滅亡。」
「我明白,所以我是來請貴組織……」蘇涼克道:「瓦解峰派。」
此言一出,聞者無不瞠然:「啊?」
「直接下令解散不就好了嗎?」王冰穎納悶:「峰派很聽祂的話吧?」
感受到他們的疑惑,神明解釋:「我親自出面會使峰派對我失望……到時我的神力就差不多要散了。」
祂的言詞二度震懾眾人。
李運喆推了推眼鏡,「這意思是……峰派之外的太悟人都不供奉祂了?」周暮梓亦是不解:「就算曾經差點遭到滅絕,可是近幾年民間團體積極推廣,恢復太悟傳統,狩獵祭就是最好的成果啊!」
「那僅停留在文化層面,不是信仰。」年輕的太悟人坦承:「我成年後就沒再拜山小廟了,蘇醪祭對我來說更像雅人的古曆新年,可以放假和家人團聚,去看蘇涼克樹時,更多把祂當作歷史人物。」
盯著螢幕中的山神,達達克眸色複雜:「太悟人最早是信奉自然與祖靈,日月風雨、山川石林、生老病死皆有特定的神明司掌,當然也有管控一切的主神……但隨著柯里達人傳來惟聖教,新爾人和雅人大量移民,雖然帶給我們新的科技與思維,卻同時衝擊北島的本土文化。」
「強勢的文明透過經濟或政治上的優勢,把語言、文字、價值觀及制度加諸到相對弱勢的文明。縱使後來弱勢的那方想復興,基本回不去最初的狀態,類似的情況發生多次,這個文明接納愈多新穎的觀念,摒棄愈多老舊的習俗,便會逐漸融入到另一個文明之中,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梁錦緋沉吟:「只不過如今輪到蘇神要被淘汰了。」
飯廳裡,蘇涼克繼而說:「優勝劣敗不僅適用於野外,國族人神同樣遵循這個道理。」喝了口甜甜的熱米酒,祂續:「我無法決定族人走向哪裡,但作為往日的共主、今時的山神……甚或未來的歷史,峰派畝派都不該是太悟人的路標。」
馮瑰逸方明瞭其來意:「你想跟我們聯手對抗兩個派系。」
蘇涼克微笑:「是的。」
「抱歉,就我所知,歷史中的蘇涼克非常排外,為了不被其它部落議論,他連出身柯里達的親生父親都不理,當上共主後,禁止太悟人和異族通婚交流外,還嚴格規定對外交易的地點、日期、時長,買賣兩方多講一句話就會被處罰。」廖穆斌狐疑:「當年蘇神聯合雅人打跑兒玉家,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尤其事後太悟人還遭遇同化教育和經濟剝削……你還會相信外人?」
「你說得沒錯,太悟人的眼中沒有包容兩個字。」山神垂首舔了舔唇:「我小的時候對Padre……就是我爸爸又愛又恨,因為遺傳到他的長相,同部落的孩子獵一次山豬就能舉行成年禮,我要獵四次山豬和一次黑熊,頭目和長老才承認我是撒素蕩人。」祂的左掌貼上右頰,指腹摩娑傷疤,「Padre常常說他家鄉的故事,我最愛聽日賽特的戰爭史……這對我日後征討各部落很有用處,還學到若要鞏固統治,就不能讓底下人太團結,要讓他們互相懷疑、猜忌、爭鬥……想不到我懂人家也懂,還拿這招殺了我。」
醇酒浸甜口舌後,馮瑰逸飲下甘醪,「極端分子猶如群體的毒瘤,也像一杯鴆酒,因不想渴死,明知有毒仍然得喝。可是難道你不怕沒了峰派畝派,太悟人反倒變成無頭的翹鼻蝮,你們的文化依舊消失?」
「若是三、四十年前,怕。」蘇涼克道:「但放在今日,我相信太悟人具備足夠的智慧應對這些難題……一如貴組織敢於送神,便是你們認為沐隆該改變了,也相信沐隆人承受得住變化後的影響。」
「起初靠挑撥離間上位,最後也被挑撥離間弄死的人,拿得出多少誠意?」廖穆斌猶是質疑:「先假裝釋出善意,再看準時機背刺盟友的老方法,現代依然流行。」
「容我糾正一個小錯誤。」北島共主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小段間距,「誠意是取決於內心的真誠,以及釋出者的實力。我的實力等於現今太悟人的素養,至於我的真誠則展現在……」頎長的身子稍稍前傾,深陷眼窩的雙眸精光大閃,直直射往彼邊的男女:「我始終沒把黏在桌下的刀子揮到窗戶上,也沒撕爛口袋裡那雙黑色手套。」
神明首度顯露壓迫,馮瑰逸的喉頭咕嘟一聲,廖穆斌亦不禁將目光移至杯中酒液,然後含入一大口,問:「蘇神想怎麼做?」
蘇涼克往後靠進椅背,神態復回輕鬆:「貴組織就按照原先的意願或計畫,我會盡力幫助。」
馮瑰逸蹙眉:「你不和我們一起行動?」「啊……」山神羞慚地掩住半面,「我的神力剩不多,也不好明目張膽地介入凡人之間的紛爭。放心,我可以確保你們七人的生命安全,『粹』就盡情大展拳腳吧!」
這話的前半段真假難辨,卻又令人不得不信服後半段的保證,讓後生凡軀切實體認到蘇涼克的厲害。
於是廖穆斌立身離座,擎高酒杯,「希望合作愉快。」馮瑰逸跟著站直舉杯。
「叮。」三只酒杯相碰後,就口乾完濁酒,蘇涼克露齒燦笑:「我們一定很合得來。」
爾後他們送客至大門口,山神離去前,廖穆斌念及一事,即問:「蘇神曉得太悟山有座雪地溫泉嗎?」
蘇涼克當答:「沐隆也就東北峰那座溫泉會下雪啊!」「在東北峰哪裡?」他追問。
豈料神明說:「我記得二十多年前,某次大地震震掉了。」語調不無懷念可惜:「我以前……就我的肉體還在時,常帶妻子和小孩去那邊玩。」
廖穆斌斂眸怔然,旋又堆出笑容道別:「慢走。」
蘇涼克率性擺手,「多加小心,我走啦!」語方罷,旋即無影無蹤,來去如風。
隱約察覺男友的落寞,馮瑰逸遂言:「國外的雪地溫泉很多啊,有空再規畫個小旅行出國。」
但那都不是Baki’帶我去泡,也不是我想和你泡的那一座……
快速轉換心情後,他笑著牽起女友的手,一齊回屋。
*****
晚間七點,太悟山主峰北面,狹小的山徑每隔十多公尺才設一盞路燈,越往上走,路燈的間隔就越大,最末僅餘林葉間隙灑下的月光,眼前是各色的超深漸層,藍黑是夜空、紫黑是叢林、灰黑是石階。
「峰派真的瘋了。」廖穆斌蹲伏樹叢,旁邊是馮瑰逸,「他們哪來的錢買槍?」
前邊不遠的雪徑,兩邊人一是羊毛披肩、獵刀配腰的太悟人,一是羽絨裹身、金戒環指的黑幫。上路人傍著十只大麻袋,下路人擔著一口硬殼箱,以物易物。
「沐隆沒有紙幣,麻袋裝的該不是錢。」廖穆斌喃喃,遠方隊友通訊解答:「麻袋?那就雪芝啊!」達達克重吐一氣:「野生雪芝超貴,一兩市價最高到七百多塊!」
「麻袋保守估計算一公斤,十袋就十公斤……」馮瑰逸計算:「峰派起碼付了二十萬。」廖穆斌擰眉:「這個價錢可以在黑市買十支制式步槍了。」
「不只。」梁錦緋傳聲:「你們面前的那批團夥叫七吋刺,他們跟牙瓦迪、戈麥埃的幾個軍閥關係很好,不但專賣制式軍火,買多點還會打折,這樣算一算……峰派恐怕買了十五到二十支步槍。」她的口氣多了一股耐人尋味:「七吋刺的二把手和金奕璋是中學同學,他們的軍火是從曉籌郡的小海港走私進沐隆,且能用低於市面的價格賣出……肯定有老同學友情相挺。」
「那他們還賣真槍給峰派?」王冰穎藉由消音飛空的無人機,探察下方的一舉一動,「金奕璋不會生氣嗎?」
「是故意的。」周暮梓立即瞭然:「峰派上次搞那一齣,有點腦的軍火商不是趁機抬價,就是根本不賣,免得遭警方鎖定。金奕璋看出他們急需增強軍備,就設局找人賣便宜的軍火給峰派,因為即便再多一百支步槍,也不過是給特勤隊一個正當理由剿滅他們。」
「心機真重啊……」李運喆不免擔憂:「瑰逸、阿斌,要不要先暫時撤退,七吋刺說不定會黑吃黑。」
「真敢黑吃黑,吃虧的是七吋刺。」戰術頭盔裝有熱成像儀,馮瑰逸見到林中匿著三道橘紅人影,現面交涉的也是三個人,峰派一共六人,「峰派是有備而來。」
雙方交易圓滿落幕後,就換「粹」登場了。
馮廖兩人一路尾隨峰派上山,沒設防的山道緊鄰懸崖,在此搏戰極其危險,遂跟蹤目標深入部落,偷偷運出槍枝。
為防跟丟,廖穆斌悄悄射出一枚沾著追蹤器的黏膠彈,附著長箱後,他們一面慎防鞋下濕滑,一面啣尾而進,走了約半小時,即見山谷吊橋。
狹長木橋約二十多公尺,彼端矗立一座守望台,頂部大亮的白燈下是兩個衛兵。
潛匿者早有準備,馮瑰逸拿出一台小無人機,飛升過樹頂,再橫越峰谷,藉著即時回傳的影像,選了守望台旁的某叢灌木,投下一物。
「喀咔!嚓。」林中忽傳異音,後瞧紅光頻閃,衛兵相繼跳下高台,上前察看。
廖穆斌趁此弓背疾步,迅速過橋,一兵當先回首,猶未看清跟前是人是鬼,即遭一針扎頸,接著從後摀住另一人的嘴巴,二刺麻醉針。
後至的馮瑰逸回收閃光燈,再與廖穆斌利用安全繩,協力將暈睡的衛兵拉上守望台,台上有厚毯和電暖爐,無須憂慮會被凍死,二人復又前行。
此處的靼璃壁聚落約三十來戶,根據追蹤器顯示,槍箱位在西南方,沒有移動,應已收進某地,地圖與實景兩相對比後,私藏點是一圈竹籬內的小石屋。
該屋即為部落的骨笆,有別於一般的骨笆,這間屋子的左方還築了小塔,小塔雖高,卻小得一個人都站不上去,不似守望台,較像是煙囪。兩人不作多想,相互把風,翻過籬笆,躡至石屋右方,翹首憑窗,矮石案擺著小陶甕,長鐵矛插著鹿頭骨,那口箱子便在彼面牆底。
踩窗而入,走至箱前,廖穆斌解開箱扣上掀,五顏六色的水果泡棉中,藏著十六把突擊步槍。
廖穆斌拎起一把端詳,「原來是買L15-A1,這群峰派說他們食古不化,其實蠻講究的嘛!這可是亞羅哈濤武裝集團的標配。」
馮瑰逸嘟嘴重吁:「趕快走吧。」
男子取出裝備袋,並順手拉近箱子,箱底甫離原位,地板竟浮起一塊石板,又聽腳下隱有滾動聲,旋即「鐺──」屋頂巨響恢弘,迴盪不休。
兩名小偷這才意識到,那座小塔是鐘樓!
「Neni ia?」屋外一聲斥喝,屋內人一者持續取槍入袋,一者蹲至門旁,在首個敵人跨入時,電他個渾身抽搐!
「叮鈴叮鈴叮鈴……」外頭的太悟人手搖銅鐘,高聲呼喚:「Paris、Paris……」
黑夜中,熱成像儀顯現愈來愈多紅影,馮瑰逸握著一罐催淚瓦斯,問:「裝好了嗎?」
將塞得鼓鼓的袋子綁上鋁製背負架後,廖穆斌兩肩扛起近八十公斤的軍火,「好了,走!」馮瑰逸拉開瓦斯罐的圓環,朝外擲去,煙霧嗆得敵方涕淚縱橫。
後援的隊友亦知突發異變,王冰穎操控的那台無人機在高空觀察敵軍布防,周暮梓則另控一台無人機,低飛引路,「跟我走!」
廖穆斌二跨圍籬,殿後的馮瑰逸忽生感應,連忙往旁一跳,「嚓。」弩箭射進雪地。
接著響起廖穆斌此生最大的恐懼:「汪汪汪汪汪汪……」「幹!為甚麼死要養狗啊?老鷹也會幫忙打獵啊!」男子崩潰怒吼,其後的女子大力推搡,「專心跑你的步!」
小偷疾疾沿途而返,十多隻猛犬緊逼在後,耳朵有立有垂,臉部有方有圓,體毛有長有短,隻隻均是半人之高,駿馬之快!
深知跑不過狗群,馮瑰逸剛轉身,一隻赤眼黑獒旋即咬來,臨危之際,迴旋鏢霍霍撞開!
隨後撲上的方口褐㹴亦遭鏢刃擊腹,馮瑰逸再扔一罐催淚瓦斯,緩下追兵的步伐。而前頭的廖穆斌跑到半路,右邊的靼璃壁霍地殺出一人,攔腰砍出獵刀!
及時踩近一步,擒住揮刀的臂膀,再揚肘狠敲面頰,一招繳械後,再賞人前蹬。眼瞧左前方一敵剛欲舉槍,廖穆斌反握獵刀丟出,刀柄正中槍手額角,雖沒受傷,卻被趁隙發射的絆索縛住踝處,狼狽仆地。
又有獵槍紛紛瞄來,藍紫炫光畫出一弧,連壞五槍膛室,清空前途,廖穆斌與馮瑰逸不再拖延,邁足疾奔數十公尺,跑出部落。
「小緋,阿斌他們要來了。」綜覽全景的王冰穎出聲提醒。
「收到!」梁錦緋、李運喆、達達克三人拿槍提盾持斧,趕往吊橋。
重返山谷木橋,馮瑰逸三拋催淚瓦斯,後聞王冰穎驚喊:「阿斌,七點鐘方向!」
縱有隊員與戰術頭盔雙重示警,那隻和都伯文長得很像,不過骨架更寬更壯的大型犬仍搶先撲襲,迫使廖穆斌抱首跪趴,狂吠穿腦、熱氣噴手、黏唾濺衣,要不是有槍袋背架保護,白森森的牙齒必能咬爛指掌硬盔!
「走開、走開啊嗚嗚嗚……」廖穆斌嘶聲哭喊。
馮瑰逸左掌一推,指揮鏢刃衝撞大狗,再揚手一砸,白煙復濃,隨後扶起男友,齊步上橋。
繞開煙霧的峰派欲依序走橋,然則對面突來飛索,纏絆腰臂脛足,緊接著一枚子彈破空疾出,中臉即爆出一大團辣椒粉,刺激口鼻。
廖馮二人後腳剛離窄橋,達達克即執斧斫繩,欲毀橋斷路,李運喆和梁錦緋連連射擊,阻止敵人進逼,彼方獵槍亦是砰砰連發,然而自製的槍彈難破警用護盾。
利斧砍了十多下,懸吊山崖間的繩橋終於垂下一側,「粹」立刻收槍收斧,舉盾後撤。
周暮梓控制無人機,依循事先設定的路線,帶領五人穿梭雪夜山林,滑下一個緩坡後,來到一處十五米高的瀑布,旁邊的兩棵樹各繫一組釦環與長繩,繩索垂至崖底。
廖穆斌放下肩背的負擔,朗道:「阿喆、小緋,你們兩個先下去!」被點名的隊友拎著腰間的8字環,圈套長繩,背向崖邊。
確定過兩組繩環的穩定性,首領再言:「OK,Go!」梁李二人一手揣在腹前,一手攥於腰後,抓緊繩索,臀部朝後一坐,踩岩溪降!
瀑布下泊著兩艘充氣快艇,乾式防寒衣雖可阻隔冰水,但推著小艇移往瀑布時,水花不免濺上赤手,刮膚刺骨。
廖穆斌把背架扣上長繩,抬足推出沉重的軍備,落到小艇,再檢查已綁好長繩的達達克,「好。」
「汪……汪汪……」遠處樹林又傳叫聲,怕狗的人不由得聳肩,忽感手背一暖,是馮瑰逸,她打開彼此的頭盔,吻上戀人的嘴角,「別怕,不是朝這來的。」廖穆斌定下心神,目送她垂降而遠。
全員順利下到水瀑最底,坐上橡皮艇後,小艇尾部的兩顆船外機哼哼低鳴,順著好似翹鼻蝮蜿蜒的水流,泛舟速行。
「達達克、阿斌,你們有受傷嗎?」檢視完同舟的梁錦緋與馮瑰逸,李運喆望向後船。
「沒有。」達達克話方畢,瞧船首的廖穆斌臥趴軍備袋,臉色有些差,急忙關心:「阿斌你怎麼啦?」
馮瑰逸代答:「他剛剛被一隻弗拉維犬撲倒。」「有被咬到嗎?」醫生問。
「小傷口而已……」男音聽來有氣無力:「我就不信那群該死的畜生游得過快艇……」
「那隻叫弗拉維?」梁錦緋手握油門把柄,帶頭破浪,「我以為牠和全全是同一種狗。」
「因為當初培育都伯文時,有引入弗拉維的血統。」馮瑰逸解說:「都伯文四肢比較纖長,也比弗拉維高一些。」
「呃……弗拉維跑很快嗎?」熱成像儀現出的俯視角中,王冰穎看見紅影飛速奔馳。
一旁的周暮梓瞄到另一張夜視畫面,即道:「是懸浮機車,他們騎著三輛懸浮機車,飛往你們那裡!」
「甚麼?」舟上人軀體齊震,李運喆仰頷朝天,果見車燈劃亮夜穹,「又是槍又是車的,峰派到底哪裡傳統啊?」
操舟的達達克加速前進,「傳統是指不爽給外來文化治理,不是原始人。」
「到哪去採這麼多野生雪芝,能換三輛懸浮機車?」梁錦緋猛催油門。
「他們是不是有在人工培植?」馮瑰逸緊握扶手,「有這種技術,生技公司絕對搶著要。」
此時一輛機車低空飛近,忽有黑影猛然橫躍,縱上飛車!
達達克愕然:「阿斌跳船啦!」「穆斌,回來!」馮瑰逸吶喊。
「敢放狗咬我?我揍到你媽都不認得……去死!」倏地發狂的人充耳不聞,拳掌肘臂猶如流星紛墜臉面,將後座的太悟人打得眼冒金星,前座騎車的那個亦被驚得不輕,又要保持車身平衡,又要留意後邊。
「噗通!」廖穆斌拽下一人後,跨腿上座,圈臂勒住騎士的脖頸。機車不受控地左傾,隨後廖穆斌先受重力墮車落水,騎士雖能擺正車體,卻未及轉動龍頭,砰的一聲撞上山壁!
懸浮機車頓成破銅爛鐵,人卻無礙,猶可在岸邊跺足大罵。水中的廖穆斌亦沒傷沒痛,抓住飄空的鋒刃重登小艇,甩了甩濕淋淋的短髮,引頸面敵。
誠如山神所言,「粹」能徹底放開手腳,無須擔心傷人死人。
縱是如此,梁錦緋猶說:「不要隨便離船。」
顯然隊友的叮囑及冰寒的山澗皆無法讓他冷靜,當第二第三輛機車持槍射船,廖穆斌竟掏出偷來的制式步槍,填彈上膛,戟指叫囂:「有本事來啊,我把你射成篩子!」
前船的李運喆瞪大雙目:「阿斌,別開槍!」「阿斌,你擋到我了!」視線受阻、周邊槍響頻傳、同船者還近乎失控,駕船的達達克心下大亂,橡皮艇開始蛇行。
後船四處亂竄,頭前的梁錦緋只好減速,設法援助。
湍流小瀑上下跌宕氣艇,巨岩溪礁左右攔截輕舟,不知是達達克駕術奇佳,抑或蘇神保佑,好幾次船都快翻了,卻又神奇迴正。
「廖穆斌,坐下!」馮瑰逸左操鋒刃,卡住他的腰釦,扯人落坐,右控三刃圓環,縱向疾轉,剖過浮車底盤,伴隨兩聲長呼,載具失速墜毀。
最末一輛機車趕緊抬升上騎,卻仍窮追不捨。
有驚無險後,梁錦緋問:「還有多久到吉達湖?」「大約二十分鐘。」王冰穎答。
周暮梓建議:「瑰逸,你和阿斌交換位置,讓他離那袋軍火遠點。」「嗯?」廖穆斌的聲調透著知錯的反省:「我會坐好好的。」
「少來!」另六人異口同聲。
互換船位後,雙船穩穩航至下游,然則尚未到放鬆之刻。
懸浮機車再度低駛而近,槍口瞄準緩流中的白艇,連扣五下扳機!
達達克和馮瑰逸乘坐的橡皮艇當即爆氣,翻船墜水!
「我來開!」旋又火冒三丈的廖穆斌擠開好友,調轉船隻,衝向浮空的機車!
「啊啊啊啊啊……」梁李二人死握扶手,放聲尖叫。
乘車者亦是倉惶,車首船頭迅猛對撞前,騎士奮力拉高龍頭,廖穆斌趁勢長身,擭住車底的起降架,隨之騰上天空!
頂頭的槍手欲踹下面狂人,反遭他揪住褲腳,撒手車架,以全身重量拉扯該人,機車嚴重失衡,旋轉而墮!
消光黑露營車就停在這附近,再也坐不住的周王兩人拿著熱飲、保暖毯與急救箱,下車跑向隊友。
是次仍舊全車俱毀,人體毫髮無傷。廖穆斌一記足球踢踢暈一人後,跨坐僅存的敵人,抓過掉地的獵槍,用槍托瘋狂砸他,「再射啊,不是很會射?」
餘下人猶在水面,馮瑰逸、達達克爬上完好的小艇,協同李運喆拖上那袋非法軍火,待梁錦緋把船開到河岸,王冰穎和周暮梓亦匆匆趕至。
首領尚在痛毆那個倒楣鬼,「有槍很屌是不是?有狗很屌是不是?媽的……」
見人毫無消停的跡象,忍無可忍的馮瑰逸左手一招,他腰帶上的鋒刃應力而動,轉瞬將人拎至河上,反覆浸水離水。旁人則躺的躺,坐的坐,懶得理會。
冷卻完怒燒的腦袋,廖穆斌才被放上岸,吐著河水,失神望著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