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1|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葛奴乙與央掘摩羅—電影「香水」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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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詭異又迷人的電影 


    「香水」這部電影雖然「驚世駭俗」,極端詭異;但從某個角度說,又很迷人,不但音樂優雅,更有一種柔美之感貫串全片,不禁令人忘記,這名躲藏在社會角落,隨時可能帶走你家少女的流浪漢,正在專注尋找下一個「用來提煉香水的活目標」。


    二、葛奴乙      


    香水片中的主角葛奴乙,誕生於吵雜、髒亂、齷齪的貧民區菜市場,預告了他有頑強的生命力。天賦異稟,對氣味有極端敏銳的感覺,甚至能千里追蹤香味,亦可「以香為食」,也就是:聞就飽了,不用吃飯也無所謂。


    佛教的記載中,曾提到某些鬼神「以香為食」,比方玉皇大帝手下主管音樂的天神,就以香為食。有些拜過的東西變得沒有香味,據說就是這樣的緣故。


    葛奴乙逐漸知道,人間最美妙的香氣,來自少女的體香。為了製造出(或者說「呈現出」)世間最無與倫比的香水,他四處追尋、研究,學得製香水之法;孜孜搜尋目標,獵奪少女,「泡」製、提煉成各具特色的香水;再將這些香水合而為一,就成了世上最頂級的香水之王,也完成了他畢生的心願。


    此種「至尊香水」可以迷倒世上所有的人,上自宗教領袖、高官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酒鬼無賴,莫不臣服於香水之下,渾忘世間一切,沈迷於舉世無雙的香氛世界中。

     

    三、犯罪之外


    從葛奴乙獵捕少女製造香水的手段來看,這部電影可以歸為「驚悚」、「精神異常犯罪」之類,更易令人聯想到「沈默的羔羊」當中,以選取人皮製作衣裳的可怕罪犯;更像個恐怖份子,詭異、殘忍、無情、頑強,不達目的絕不干休,卻又徹底堅信,他從事的是一件天地間最最神聖的任務。


    導演運用了非常優美的手法,令觀眾不自覺的忘記自己,忘記道德,隨著葛奴乙感受著香氣,跟著他逐鄉逐村地追尋、採集樣品(其實是獵殺)。在柔美音樂帶引下,伴著葛奴乙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經驗,彷彿戲院中也充滿了頂級香水的幸福氣息。


    因此,我們是不是也可以「不討論」犯罪的層面,來一探葛奴乙的內心世界?

     

    四、另一種觀點


    葛奴乙從一出生就知道他要什麼,而且這個東西不是別人給他,是他「自己發現」的。為了追尋並永恆地保留香氣,他完全忽視生活中的所有需求,忘了衣食,忘了睡眠,忘了整個社會的規範、評價。為學製造香水之法,可以苦守師門,多方研學、試驗,一心一意,逐香氣而多方奔走。


    在整部電影中,你看不到葛奴乙對「香水之情」(這個他已認定為生命中唯一之追求目標),有一絲一毫疑惑、退卻、氣餒;他始終想盡辦法,排除種種困難,去得到他想要的。


    這樣的人如果是個罪犯,就是最可怕的罪犯,因為除了香水,他什麼都不想要,也什麼都不需要,包括睡眠。他會用盡一切生命的力量和辦法,在人們已極盡防範之力的情況下,依然得以偷走他們的女兒去製成香水。


    但,如果他是一位修行者呢?他實際上已具備了一切修行者應該有的條件。 

               

    五、央掘摩羅

    佛教中也有這一號人物,名叫央掘摩羅,類似的作為,表現出同樣的「求法精神」。當然這個「法」是有待商榷的,而兩人的手段也同樣邪惡。


    央掘摩羅是位一心想要解脫成就的求法人,他拜了一個老師,認真學法(佛經上說這名老師是外道,但我不喜歡這個詞)。不幸師母看上了這位年輕的行者,多方挑激,他始終不為所動。


    愛恨果真一念之轉。師母一怒之下向師父告狀,誣指央掘摩羅趁師父外出時對她調戲。老師在極端氣憤和失望之下,惡毒的傳給央掘摩羅一個惡毒的修法,目的是要他永世墮入地獄:「你去殺一千個人,並將他們的手指剁下,完成這項工作,你就可以獲得解脫。」


    殺生是下地獄的重罪,殺生如何能夠解脫?但央掘摩羅完全相信老師,不疑有他,「一心一意」去殺人,並將剁下的指頭串成項鍊,掛在頸項,人們因此喚他為「指鬘」。


    越殺越多,他就越覺得更接近解脫。當殺到999人時,解脫已然在望。正焦急尋不到最後一人,忽見母親前來探視,心中一喜:「修行即將圓滿成功了」。解脫的渴望居然讓他忘記母親的存在。


    所幸佛陀出現,引走他的注意力,解救了他母親;他轉而要殺佛,當然被佛度化了,成為佛陀的弟子。(我曾在方格子的文章「逐風──央掘摩羅」中寫過這段故事)

     

    六、你要什麼?  


    我們一生何時有過這種經驗:絕對肯定的告訴自己說,「沒錯,這個就是我生命中最想要的」,沒有人逼迫你,沒有人用社會價值限制你、用商品價值來引導你,(也可以說,沒有類似結構主義底下,所謂社會文化所暗示、教導或引導你去做這樣的選擇),而是你發自內心「直接」喜歡的,想要吹求的,完全不需理由,也不必解釋。


    那時,我們會說:是的,這就是我的一切,我可以為它付出一切的代價,不顧生活的享受富足,甚至世人認為寶貴的生命。我可以為這個東西忘記現在是白天或黑夜,忘記我是飽還是餓,忘記身體是冷是熱,也忘記別人怎麼看我。忘記了「我」。


    就像尋找世間至香的葛奴乙。

     

    七、一個晚上與一個早上


    十幾年前(應該是1995年),曾遇到一位異人,不知其名,僅稱他為「朱先生」。年紀至少比我小十歲,清瘦,動作極輕,少見他吃、睡,很有精神,眼睛明亮,像個遊方仙人,卻又非常通情達理;談話則全神貫注、認真,永遠記得你問過什麼問題(或某年某月某日問過什麼問題),分析事情條理分明,思慮周密,且可以陪你談幾個晚上,沒有什麼情緒起伏。


    與他接觸了幾個月,在他指導下,我陸續做了一些收心的工夫,覺得大車禍之後,崩散的生活又凝聚了起來。


    一天夜裡,他來台北,(他都是很晚才開車到台北),我去見他。


    談了幾個小時的話,已然深夜,我的精神慢慢不濟,但談話一直持續進行,話題慢慢繞著禪宗六祖惠能的一些歷史舊事。當談到五祖親自划船,要送六祖逃往外地時,精神上早已陷入半昏睡狀態的我忽然像被雷打到,彷彿有一把銳利無比的尖刀,直接刺進我心裡,當場大哭起來,並向前抓著他猛問:「六祖悟到的是什麼?」他不以為意笑著說:「他悟到的很簡單啊!」不告訴我,繼續喝他的茶。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都被這個問題緊緊抓住。想丟,丟不掉;想吐也吐不出來,覺得一切都可以揮灑開來,卻又揮灑不開。


    在這次經歷的前幾年(1987年吧),讀雜阿含經期間,也有一次類似的情況:面對鏡子,卻不知自己是誰,總覺「就快知道了」,焦急地要叫出鏡子裡那個人的名字,費盡力氣也叫不出來,感覺「我」就在指尖,卻怎麼也抓不到。


    而這次更迫切,也更急。只是這樣的急切感並沒有持續好久,一個早上就消失了。辜負朱老師的苦心,覺得很對不住。尤其他說,此次是專程為我上來的。(雖然沒有「開悟」,但對禪宗常說的「疑情」,則多了一點感覺。)


    後來又忙於他事,與朱老師失去了聯絡。

    那個當下,我很清楚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但我無法像葛奴乙那樣,專注持續那麼久。

     

    八、 何妨陶醉一下


    「香水」所呈現的另一面,除了用一種驚悚的方式,述說生命的美感體會以外,也似乎在反問:「你真知道你在追求什麼嗎?你要用什麼樣的生命態度去追求?」


    觀賞電影的過程中,如果能夠適應那種驚悚題材,其餘的,就可以很感動、也很陶醉,因為我也在享受一種生命的經驗。


    至於道德評價等等,就讓位給專家學者們了。


    *    央掘摩羅就是知名典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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