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4|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不夠善良的我們》


    女孩:


    對不起,回信晚了。


    妳在信裡問了我一個熟悉的問題,過去我是不願意正面回應的。我總是對來徵詢感情建議的年輕女孩們說,我的年紀足以成為妳們的老媽或阿姨,況且,現在我的生活,談感情,已經太過奢侈又擁擠,還是請妳們另找高明吧。


    想想,這也許是我最大的問題,避免談論自己不擅長的部分。事實是,感情曾在我的生命裡,佔據過幾近全部的重心,春風得意時,人生光明;一旦伊人遠離,人生好像失去所有的意義。


    這個慣性,牢牢主宰著我的感情世界,並且沒有因為我進入婚姻而終結。長久以來,我在感情和婚姻裡,尋找的是一個父親。那種始終維持愛的質量與能量,不會遠離或改變的父親。


    我已經和這個慣(惡)性(習)共處得太久了,因而一直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也以為,伴隨著年紀漸長,某些慣性將脫胎換骨,演變成一種技能。直到妳的來信,我才發現,自己是在掩耳盜鈴。


    所以,我去看了妳說的夯劇,妳看,我的生活已經僵化到,我甚至對追劇都不大感興趣了。我們的人生難道還不夠戲劇化嗎?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去看虛擬的劇情。這就是我的想法。


    對於妳的第一個問題,我的回答是,沒有,我沒有經歷過《不夠善良的我們》這種兩女爭一男的微妙、又漫長的拉鋸。但我經歷的拉鋸是另外一種,更為煎熬、好似永無休止的內耗及輾壓,我想,可以慢慢說給妳聽。好讓妳多擁有一種維度,去看待妳拋擲給我的其他問題。


    我曾愛過個性極度類似何瑞之的男性。真可憐,網路上對何瑞之這個角色的謾罵與嘲諷,超乎我的想像。而當初,我就是愛上那個男人身上的「好人」特質,穩重、圓融、事事替人著想、很少想到自己。


    他很符合我苦苦找尋的父親形象,我想必也符合了他心中形塑的某些原型。我們一拍即合,相處既安定也溫馨。如果沒有那個意外,應該會就此走下去。


    那個意外,說穿了只是一封信。在歲末年終的隆冬寄來,粉色的西卡紙面,散透出淡淡的香氣。


    憑恃著我對彼此關係的「信任」(請注意我的用字),我逕自打開了這封信。時隔多年,信件的全文已不復記憶,但開頭親暱的稱呼:「Dear Daddy」,卻莫名其妙地觸碰到我最敏感的神經。


    不是,寫信的女孩,和男人沒有血緣骨肉關係,那只是一種更近似於乾哥哥、乾妹妹之間的情義扶持。從信件的描述,可以看出他們的往來非常緊密,是彼此在危急之中的心靈支柱。


    我讀畢非常崩潰,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砸毀所有屋內可見的陳設。男人嚇壞了,不知道用力想抱住我多少次,又被我用力地甩開。到最後,他只能用卑微的、類似下跪的半蹲姿勢,以迎視我癲狂的眼睛。拼命向我解釋,他們絕對沒有發生過肉體關係,而且已經一陣子沒有聯繫。她現在過得很好,可能只是因為這樣,想來表達感激之情,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沒有肉體關係,那就是惺惺相惜的靈魂伴侶囉?你們真偽善、真噁心!幹嘛不光明正大在一起?


    如果已經一陣子沒有聯繫,你怎麼會知道她現在過得很好?表達感激之情?少在那邊找藉口粉飾太平。鬼才相信!


    以上這些惡毒的字眼,我只寫出了不到百分之一,這就是大家在社群表象上看到的、成熟又溫柔的「文老師」的真實面目,善妒、敏感、易怒。


    在意外發生過後,我和男人的關係,又持續了一陣子。我過得很痛苦,男人的痛苦可能更甚於我。每天早晨起床,我的心情總是很低落,任何熟悉或陌生的景物,都會深化我對於整起事件的解讀。


    原來在我自以為相安的關係背後,男人和其他的女孩,維持著比我更知無不談的投契關係,原來我習以為常的日月,竟然潛藏著詭譎多變的風雲。


    作為一個「好人」,男人一向低聲下氣地解釋著,解釋無用就默然無語。這些都激起了我更大的怒氣和怨氣,我生氣男人為什麼也可以是別的女孩的「Dear Daddy」,我更哀怨自己只會發脾氣、狠不下心離開這個男人。


    在我們的關係裡,我不是簡慶芬、也不是Rebecca,可我的心裡也有一個暗鬼、假想敵。無時無刻不在提防暗鬼棄暗投明,預設假想敵會從哪個空隙悄然來襲。而最終摧毀我們關係的,是我自己。


    過了許多許多年之後的現在,我相信男人和女孩之間,不是我想像得齷齪卑鄙,伴侶之間,的確存在一些不適合向對方直訴的心理包袱,卻適合寄放在伴侶以外的兄弟或知己那裡。


    這算是背叛嗎?還是我轉換發問的方式好了,男朋友、另一半,應該成為核心與唯一嗎?我把這個問題留給妳,它是一個需要自身定見的問題,其他人怎麼想,不重要,當妳的思想和意志確立,這就不再是問題。


    我是嚮往這個核心與唯一的,如果妳堅持想知道我的答案。記得我前面說過的嗎?為什麼我期待、伴侶最好像是一個父親?因為我相信,父親是世界上,最堅定不能移,任由時間過去,也不減包容與愛意的人設。


    所以,我是以這樣的全能標準,來看待親情以外的親密關係。


    不過,我忘記了一件事,親密關係,可能日積月累會成為親情,但它終究不等同於親情。而人無完人,事無絕對,過度追求完美,苛求一個不會犯錯、樣樣盡如己意的伴侶,只會令彼此挫折窒息。


    我的嚮往,搞砸了大多數的親密關係,以信任為名,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之後,很多事情再也回不去了。我沒有要合理化對方的錯誤,只是開始意識到,自己全然卸責,也說不過去。


    這次我到海外出差,從中國同事那裡,聽到一個很有趣,也很中肯的結語,當我們談到婚姻維繫之道,她說,「婚姻,到頭來不是選擇跟誰過日子的問題,而是妳能不能跟自己過日子的學習。」


    是啊,仔細咀嚼一下,任何關係,都是如此。我們過度放大了對方的比例,其實無論陰暗、光明,都只是我們個人的反射而已。妳在信件中描述關係裡遇上的難堪,我感同身受,而多大的難堪,都會過去,事實的真相是甚麼,妳可以追根究柢,但那往往不是最關鍵的。


    關鍵的是,妳有沒有面對和認識自己的準備與勇氣。這才是真相。如同簡慶芬最後發現,自己具備了Rebecca羨慕的所有條件,也如同Rebecca在生命盡頭,才去思索「爛」與「笨」之間的差距,若真的在乎感情中的位子,當個爛人,比笨人要強。


    而關於我自己的真相,回到一個老掉牙的問題,連我都沒把握百分之百、至死不渝地愛著自己,為什麼竟會緣木求魚,嚮往親人以外的他人可以做到呢?


    於是,我會生出這麼多猜疑、怨懟、還有妒忌。我將愛的制霸和主導權,交由他人來決定,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情,就算沒人愛我,我也應該無條件地愛著自己。


    女孩,等妳來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愛很複雜,愛也很簡單,只要妳不為難自己,愛或恨,根本難以撼動妳。當妳覺得負傷,請停止挖掘外在真相的徒勞,妳該知道的真相,會在妳準備好的時候被揭曉。


    花一點時間和自己在一起,與埋伏在心底的暗鬼、假想敵曬一曬太陽,妳會發現,真正使妳懼怕的,跟男人的來去、真假難辨的情話與謊話無關,它牽涉到的,是妳怎麼評價、接納、陪伴自己。


    《不夠善良的我們》,結尾停留在簡慶芬驅車回家的一幕,旁白說道,這一路實在顛簸,但路上的風景,真好。


    女孩,信不信由妳,我們各自駕馭著自己的顛簸,我有時真想棄車潛逃、乾脆一了百了,我仍相信人性本善,但我們很難苛求人性的足夠或絕對良善,無論如何,請記得先對自己足夠與絕對良善吧。


    將來有一天,妳會讚嘆的,幸好沒有因為顛簸,而放棄前進。妳所看到的風景,將超越言語。


    我們都在路上,女孩,小心開車。祝福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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