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0|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古風小說《華前越夏》之二

  我回了家鄉,過往不曾察覺,去了繁華之地,相比之下,才知家村簡陋。


  與我同歸的塾師很快建起學堂,除了祝家慈早日康復,亦託我之後若有閒暇,可前去幫忙與聽學,我自是求之不得。


  可天不從人願,我盡心竭力照顧娘親,每個大夫卻都讓準備後事,娘親自個兒似有所感,早早釋懷了,反倒安慰起我來了。


  然,過了一個秋冬,過了一個芳春,初夏之時,娘親某日笑語開懷,卻是道盡離別,我與父親皆知此象,僅僅迴光返照,便忍著哀痛強顏歡笑。


  我整夜守在娘親床邊,不慎睡著了,到了清晨,卻是杜鵑悲啼喚醒了我。娘親撒手了,枯槁的手還蹭著我的臉,只是沒了一絲溫度。我的哭聲代替雞鳴,將父親喊醒了。


  而我這一回家,便是待至二八年華。或者說,我是守在這兒。


  當年離開雲水鎮,我不過十一歲,伴母一載,家喪一載。然大喪期間,僅一月有餘,盛夏之時,村子來了一外人,是個秀才,要去省城,備考鄉試,來村除了順路,更是有親戚在此,可以借宿。聽聞他童試時便散盡家財,幸虧一切順利,沒更多拖累家中,現離家應試,當能省則省,況且村裡來了個秀才,也是熱熱鬧鬧的。


  鄉試於秋,還有些時日,起初我望見那秀才,心中滿是羨慕。借宿的是他叔叔家,那家叔叔姓關,叔嫂二人待我極好,視我如己出,除卻關嫂與家慈親如姊妹之緣,更因他倆獨子去京城當了官,兩老寂寞,方得如此。


  這亦是我羨慕的一個原因,想必那秀才的仕途路,能如平步青雲罷。


  而家喪期間,我一頭服喪,一頭學堂,甚是忙碌,並未對那秀才留意過多。僅道聽村人誇他相貌清俊、知書達禮,又學識淵博,總調侃關叔叔上輩子把大夥兒的好香燒了去。


  然,因家君為村長,與各家關係甚密,不乏關叔叔,於情於理,即便家中辦喪,亦當好生接待那秀才。


  客廳上,穿著喪服的我如坐針氈,聽著家君與關叔叔相談甚歡,我本該習以為常、自得怡然,可偏生,那秀才老盯著我,他除了一進門打的照面,入座後不再開過口,我都沒聽清他的聲音。


  他不只瞅著我,眼中還盈著笑意,叫我怪不自在的。可他笑得好生溫柔,如沐春風,幾度讓我忘了炎夏與孝服的悶熱,那雙從容的炯炯神目,叫我難以應付,我只得低下頭,可我仍能感覺到他還瞧著我。那好似身分對調,他方為主,我且為客。


  不知多久,總算解脫,起身送客時,不知家君與關叔叔是有意無意,竟二人勾肩搭背地談笑而去,好似腳底抹了油,眨眼便是走得老遠,我與那秀才便雙雙呆立門前。


  此時已是向晚,我瞧那兩道身姿,拖著長影,向著斜陽一去不返,心中先是一嘆,後又一鼓作氣,向那秀才說道:「家父與令叔交情甚篤,一時失禮忘了你我,望公子莫怪。」


  而那秀才仍是眼中噙笑,卻與我保持距離,舉手投足並無不敬之意,反倒令我愣了神。


  怎知他卻搖搖頭,那始終微微揚起的雙唇,總算又有了動作,方才我沒聽清他的聲音,此刻也給了我明朗的答案。


  「夏姑娘,對不住,是在下早先拜託了家叔,請二位長輩先行離開,留在下與姑娘獨處。又恐與姑娘添了麻煩,甚至失了大禮,不便共處一室,才選在這時候。在下不過有話想與姑娘說,若姑娘不自在,那在下改日再來拜訪,尊重姑娘意願。」他道。


  他面上的從容,不知何時減去大半,禮貌得恰到好處。我聽聞他也長我三歲,與華家公子同歲,可在他身上,我卻瞧見了與華公子截然不同的氣質。


  華公子貴為少爺,家中經商,不免有些公子氣息,亦有商人的影子,難免與我語不投機,不過公子脾性好,總是處處禮我。


  然,這秀才姓周名景離,分明志學之年,卻昭顯超齡之勢。我當頭一愣,竟是在這般窘境下,我才瞧清周公子的面容。


  那仍是一副少年面貌,生得乾淨,眉目清秀,他未戴儒帽,不過小巾束髻,長帶飄飄,好生雅尚,平添了幾分閒適與隨和。那身白袍亦是整潔,不染塵垢,我腦中霎現一句:此人只應天上有。


  我暗道上天不公,又思人無完人,我竟有一霎,若知周公子有一丁點兒瑕疵,那我定會喜出望外。我實在鄙夷自己。


  我速將胡思拋後,許是心中那股不服,我竟直勾勾地看著他,說道:「多謝周公子體貼,奴家無感不適,公子有話直說便可。現已是夕陽西下,奴家恐公子天晚不著路,惹關叔叔擔憂。」


  我承認自己是有些倔氣,興許我除了羨慕於他,亦嫉妒於他罷。


  又怎知,他先是一怔,後是一笑,笑得滿面春風,又有些措手不及的靦腆。他方才表露出的莊嚴,登時「輕佻」了七分,我卻不以此「瑕疵」為喜,反倒羞慚愧赧。


  他搔了搔臉,腆著憨笑,什麼莊重或從容,無一可見,可我倒一改前念,不覺此人如天仙,而是與我同樣平凡之人,頓時倍感親切。


  「在下同樣謝過姑娘體貼,姑娘可不必如此謙稱,在下並未高人一等,我倆亦是同輩,無須這般多禮。不過,若姑娘不待見我,那在下還是告辭為好。」他笑道。


  聽畢,我有些詫異,其因有二。一是論多禮,他更勝我;二是論言談,他竟也有這般打趣的心思。


  不知為何,我竟有種與他不分你我之感,好似在他面前,我並非一介女流,而他也並非一人人稱讚的秀才,我與他二人,更似友人。

  我也不知何來的勇氣,直道:「我也有此意。」


  他又是一笑,我明白他心領神會了,他這才道出欲言之語。


  他說,一來村子,便聽叔父說起我,可惜我不得已歸家,放棄伴讀,又慶幸塾師同歸,開設學堂。


  他見我日日忙於學堂,一身白麻孝服四處奔忙,他瞅著敬佩,又自慚形穢。分明一介書生,又有幸考得秀才,本誓言考取功名,為官利民,卻看著我與塾師為大善之事勞碌,他想盡一份力,又不知如何是好,生怕添了麻煩。


  我聽後又驚又喜,思忖他離開村子尚有大半個月,便心直口快:「你明早到學堂來,我與先生帶了些舊書回來,正缺人手幫忙整理呢!我讀書不多,不懂得分門別類,也不清楚應試內容,若有你這活生生的大秀才相幫,定是雪中送炭!」


  我話一說畢,與他相視而怔,隨後兩兩發笑,他就答了我一字:好。


  回憶至此,我仍然在想,當初所決,究竟是對是錯。


  可若問我是否悔之?我卻毫不猶豫──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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