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突然出現的母親
1.
走廊上,從此似乎不再有夜半哭泣。
大蜘蛛晾乾了,說不得把它好好收起來,日久似乎也漸漸忘了。
世上的事情,差不多都是這樣,在無可奈何中,一日一日,被流光磨得一點不剩,漸漸消隱無蹤。
說不得每天去診所,還是要笑臉應人。如果他一天都不講笑話,助理大概又會覺得他不正常。週末有時出去約會,並且終於跟那個女生進展到了牽手的程度。
而韋一笑的漫畫始終卡在某個地方,沒有再動筆,於是多了時間給雜誌畫封面與插圖,給公司做動畫宣傳短片,收入提升。
他除了採購和晚上鍛煉,就不太出門,一直待在家裡。有的時候,他似乎也很無聊。
最近這段時間,每週他都會挑一天出門,而且會在交通晚高峰之後才會回來。
說不得並不知道,他到底是幹什麼去了。
12月24日,說不得提早下班,回到家,把自己收拾整齊,5點半準備出門。
韋一笑正好在客廳,他問說不得:“要出去?”
“嗯,今天不是聖誕前夜嗎?要陪人出去玩,可能到很晚,才回來。現在大家對春節的在意,都淡了。耶誕節這種外國的節,倒是當情人節過。”說不得道。
“你出去好好玩吧。”
說不得出了門,又探進腦袋來,對韋一笑道:“過節,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太淒涼了?”
“你怎麼管得那麼寬。”
說不得做個鬼臉,跑路了。韋一笑畫畫到8點半,站起來活動筋骨。
他想起來,昨天麵條就已經吃完了,但現在他又不想去大超市,只好穿上外套下樓,去街拐角的便利店。
今晚守店的店員,是個年輕人,也是戴著應景的紅色聖誕帽。店裡到處佈置著聖誕老人小玩偶、冬青花環、雪花貼紙。這些一切,看著都和聖誕帽,很相配,很有節日氛圍,可就是人沒有什麼精神。
那位店員有氣無力地道:“一共91塊7。”
忽然外面遠遠的,砰然巨響。
那位店員看韋一笑轉頭去看,也從收銀機上抬起來頭。落地窗外,遠處漫天流霞、亂紅飛濺、螢光四下,道道煙火散過天空,化為餘燼。
店員道:“大概是附近的公園,在放煙火吧。”
“嗯。”韋一笑付完帳,拿了東西走人。
街上三三兩兩行人,偶爾也有手挽手的小情侶,言笑晏晏走過。但終究還是安靜的,這條街畢竟不是繁華商業區。
說是聖誕前夜,其實也不過就是漫長冬夜中的一個罷了。
2.
韋一笑回到家,很無聊,放電影當背景音樂,去查看了冰箱的存貨,決定用說不得的烤箱,拿青椒、蘑菇、茄子和五花肉,做個什錦烤肉串。
其實他並不是只會水煮一切,只是一向相當的懶而已。
後來他吃撒了很多辣椒的什錦烤肉串、稍微有點煮過頭的麵條,配上冰啤酒,看電影,畫畫。
10點鐘的時候,有個編輯在Talks上找他,問書的事情。正聊著,韋一笑的耳朵忽然捕捉到門外一些異常的聲音。
似乎是爭執聲,其中一個是女人尖細帶哭腔的嗓音。仔細聽,還分辨得出,有什麼東西打翻在地的聲音。
韋一笑起初還不去理,繼續和編輯說事情,但終於那聲音從爭吵變成了砸門,韋一笑就沒法坐下去了。
一個女人靠在門邊的牆上,可能是累了,聲音半死不活的:“你為什麼不讓我看女兒?”
一個男人站在金屬框門後,隔空笑:“儂勿是勿要伊?又看啥?假惺惺。”
“……就算離婚了,女兒不歸我,我照樣有探視權!你個混蛋,把我女兒養成什麼樣了?!”
“儂丟伊撥吾,吾愛哪能,哪能。儂心痛?離婚協議,簽特!婚,離特!吾還儂女兒。”
女人喘了口氣,對孩子這個話題又跳了開去:“這房子有我一部分的!你先把我的錢還我!”
“喲!儂就會港鈔票啊房子!格房子,阿拉登記前,俩個號頭,買額,寫是吾個名字。儂外地寧,儂沒資格買上海房子。儂懂不懂法?格勿算婚後夫妻共同財產額!”
“可是那個時候我們早就同居了,買房子我也有出錢的!”
“嘿嘿!儂撥額銅鈿,少來兮,夠做啥?又有啥寧為儂做證呢?登記之前買額,就是婚前財產,儂哪能辦?”
“我問過律師的,同居然後結婚,之前同居算事實婚姻,結婚從同居日開始算起的!”
“儂打官司去吧。儂外地寧,吾怕儂啊。”
哐當一聲,金屬框門後的木門也徹底關上了。
那個女人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一顆一顆地滾,然而並沒有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只是悶聲哽咽,不知道要哭到什麼時候。
但是過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氣,淚也漸漸停住,用手背去擦臉,表情也恢復到麻木平靜,似乎可以見人。她又低頭看了看胸口被眼淚打濕的那一小塊,徒勞地拉扯和塗抹,好像那樣就能讓水跡消失。不過這也就算整理儀容了。
她站直身子準備走,轉身卻看見走廊那頭有個男的,高高瘦瘦,抱著個杯子站在牆邊,神色冷淡,瞧著好像已經站了很久。
甚至直到此刻,被她發現了,他照舊盯著她看,連一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
那一刻,她神色瞬間轉為羞惱,剛才的平靜已碎如齏粉。
她血湧上臉,要走,卻在踏下臺階的第一步,聽見那人在她背後道:“你女兒有樣東西落在我們這裡。”
她一驚回頭,那人冷冰冰地又加了一句:“絨毛蜘蛛。”
3.
韋一笑要回屋拿東西,他隨口道:“你進來等吧。”不過看了看那個女人慢慢走過來時戒備、驚惶的神色,又道“進不進來,隨便你。”
韋一笑並不知道說不得把那只蜘蛛收起來,放在什麼地方。
他在說不得的房間裡找了好一會,最後總算在衣櫃裡找到了。他出來時,那個女人站在門邊,看見他手上的絨毛蜘蛛,臉上浮出一種悲喜難言的表情。
韋一笑淡淡道:“你可以叫律師來直接交涉,對這種人。”
那個女人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樣一句,呆了一下,才答道:“我……怎麼可能請得起律師呢?”
“你等一下。”韋一笑說完又回房間裡去了。
說不得差不多10點半到家,爬上四樓,就看見走廊盡頭401的門開著,韋一笑站在門口和一個女人講話,然後又不見了。
他開始還以為是韋一笑的客人,竊笑,還想是否應該回避一下,等看清那女人抱著那只絨毛蜘蛛,便馬上曉得不是那麼回事了。
“你好。我叫說不得,是個醫生,就住401。請問,你是不是404那個小女孩的媽媽?我借這個房子的時間,也不是特別長,大概沒有見過你。”說不得問道。
“是……是的。”
“進來坐吧,大冬天的,又冷又濕。”說不得自己進了門,給她找了雙棉拖鞋放門口,抓抓頭:“不好意思,只有男式的,不過是乾淨的,沒關係吧?”
說不得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渾身散發著一種純良真摯、人畜無害的氣息。
社區裡,散步閑坐的老人孩子,都願意親近他。他和韋一笑一起走在社區的路上,有陌生人問路,被問的人一定是他,而不是韋一笑。除了能用食物誘拐到流浪貓,別人遛的狗,他也是想摸就能摸。
很久以前,周顛就說,如果想打路上的野狗,應該叫說不得來拿誘餌,他拿棒子,保准來一隻,放倒一隻;但若是反過來,估計就得兩手空空。
如此優點,大概是韋一笑一輩子都不會有的。
那個女人猶豫了一下:“我還是……不進來了吧。”
說不得看了看她的手:“你手劃傷了,我去找點消毒的雙氧水,再給你包紮一下吧。那只大蜘蛛也要找個大袋子裝才好,徒手抱著不方便。”說完就去找藥箱了,順便問了一聲:“韋一笑,你在幹什麼?!”
客廳的茶几上只丟了數位板和杯子,韋一笑大概是抱著他的筆記本回房間去了。
“我在查東西。”
4.
那個女人在門口默默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換了鞋,進門來了。
說不得拿了雙氧水、棉簽和紗布來,溫言道:“你坐沙發上吧,那只蜘蛛也先放著好了,還好著傷口不深,不需要縫針。”拿過沙發靠墊,示意她把手放在上面,開始處理傷口。
“為什麼……為什麼這只蜘蛛,會在這裡?”
“這個,因為你女兒半夜從家裡跑出來了,在走廊上逛……”說不得把 “哭”給換成了“逛”,她聽了還是抽一抽鼻子。
說不得歎了口氣,問:“你今天見到女兒沒有?小丫頭好不好?”
她木然答道:“沒有。他不讓。”
“其實,我覺得,你挺在乎女兒的,為什麼當初不把她帶走呢?女孩兒,和媽媽在一起比較好。反正,你帶她,男方還是必須負擔撫養費的。”說不得講得很小心翼翼。
她慘笑道:“帶著女兒,我怎麼再嫁人……你們男人個個都有那麼心胸廣闊?撫養費?你真以為他會每月乖乖給?”
說不得就尷尬了。
“男人再找多少個,都沒有關係,勾三搭四也可以。女人要再找個人,正經過日子,就是難上加難……”這話說出口,她又開始哭,不可收拾。
說不得只好抽了一疊紙巾給她:“世上的事情,總有解決辦法。一時太難過的話,哭出來,會好受一點。”
“我真的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韋一笑從房間出來,拿著一張紙站在旁邊其實已經站了一會兒了,開口道:“你的事情,跟我們一點都不相關。你為什麼要坐在這裡哭?生出來就是麻煩,當初為什麼要生?如果不想要這個麻煩,最好現在把她掐死。”
說不得站起來就把韋一笑往房間拖,就差沒拿東西來堵他的嘴了。韋一笑看了他一眼,沒開口罵他。
“你給我在房間裡待著,別出來。”說不得把他拖回房間,又瞄見他手裡那張紙,“這寫了什麼?”
“一個公益性法律援助組織,網站和電話。”韋一笑把紙團成一團丟過來。
說不得出來就發現,那個女人已經擦乾淚痕,站在門邊了。如果不是出於禮貌,要等向主人告辭,大概早已走得人影都不見了吧。
這並不在說不得意料之外。換成別人,被韋一笑那樣冷冰冰嗆一頓,臉上也掛不住。
真是難怪周顛說韋一笑惹人討厭。
“我送你下去吧。你要坐哪路車回去?還是坐地鐵?”說不得溫言道。
5.
20分鐘後說不得回來,跟韋一笑講:“我看著她平安上公車了。”
韋一笑看著電腦螢幕:“……”
“我問了她的手機號碼,以後要是我們看到有什麼情況,就可以通知她。”
韋一笑:“……”
“還有,那張紙我給她了。”
“知道了。”韋一笑道。
然後說不得一直盯著韋一笑看,不說話。
“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對你實在太無語而已。”說不得道,“你講話能不能委婉一點?來,我給你示範一下:女人挑對象,要更慎重更謹慎啊,因為女性總是對家庭付出比男性要多,假如擇人不淑,那就太不幸了。所以嫁給一個男人之前,一定要仔細考察,這個男人是不是經濟實力足夠,是不是足夠愛你。也不是嘴上說說就算了,所謂愛屋及烏,如果對方能連你的女兒也接受,那才算真的經得住考驗……還有……還有……還有……”
說不得講了5分鐘,一分鐘200句話。
韋一笑道:“你真唐僧。非常唐僧。”
說不得:“……你是不是欠揍!”
(應該是每天晚上8點在vocus更新,如果我沒有忘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