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巴比倫》：溶融暮色的瞬綻煙花

「我生來就是大明星。」

電影《巴比倫》（Babylon）劇照 來源：IMOB

燦夢的餘影（afterimage）

如何在電影之框裡呈現時代風貌？韶華在好萊塢正好、風光在好萊塢支離破碎。夢想於你，是支拄一生的動力嗎？

狂歡派對將畫面稱得飽滿，低彩度的照明讓每個場中人染上暮色般的餘暈，向晚的人生與燦夢的紅並呈，繁華與衰頹在劇中角色身上互為表裡。每個抬頭的人都看見了煙花，煙花屬於暮色，白晝來臨時，它若還沒燃盡，也融溶進熹微晨光。女主角Nellie異常絢爛，但也須臾即逝。時代隨全片之輪轉展開，Nellie接替了歡樂場中凋零的生命，時代相中了她的熱情與狂野，泫然而落的淚水引來導演拍手叫好，將她從無光廢墟裡送上戲院大螢幕，於默片中大放光彩。但她付諸於默片的心力也隨著默片的退場漸趨不合時宜。隨著有聲電影的到來，她遭嫌棄嗓音如鴨般啞，影視世界已不再歡迎她。墨西哥裔的男主角Manny在有涯的生命裡經歷了平凡、不凡，而又復於平凡。他們皆有著對電影片場的憧憬而相識相熟，他的心善為無名小卒Nellie敞開進入繁華世界的大門，亦逢機遇之幸得以實踐，相愛的他們曾如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所說的，一起往相同方向凝視，但種種境遇、有所為與不為，使未必相知的兩人，最終鬆開了相互緊握的手。

「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Manny不得已以假錢償還Nellie欠下的債，遭追殺求生時如是激昂、驚恐地自白救下了他一命，對比於Nellie初入歡樂場時，誇下豪口道：「我生來就是大明星」，無名帶來救贖，越是耀眼越容易成為箭靶。Nellie在受債主追殺的逃難危時躍下Manny的車，帶著醉狂在鄉野酒館的露天廣場起舞，接受了隨之而來的Manny求婚，並承諾與之遠走他的家鄉墨西哥。然而當逃過一劫的Manny回返車上，她已踏著如得知將首演默片電影時輕盈躍動的舞步遠去，浮游於浮華都市的巷弄，數年後報刊以一角宣告了她的玉殞香消。

框下的時代

人物能不能代表一個時代？或是否足以代表時代？時代是人活出來的，總有人依舊年輕。導演顯有呈現時代的意圖，而將之涵納進有時間與空間尺度的電影之框。不只是影星，也是汗淚交織下艱難謀生的人物；不只是縱欲歡樂場，也是夢想成真之地。時代脈動裡一生如何開展？導演將時空凝鍊於電影之框，而情節零碎綜雜。但零碎綜雜或許意味著觀者映入眼簾的即是時代，並無單一的男女主角，每個人都在自我的視角中看見世界，世界在每個人眼中紛繁生發，而體悟有別。Nellie其實於片頭便藉言其他明星映射出其境遇，「30年後就不是（明星）了。」而她的明星之途，較30年短。安迪沃荷（Andy Warhol）曾說，「在未來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的成名時光」，但亦僅只這須臾轉瞬。「人們在電影中起舞，也在電影中死亡，但其實他們並未真正死去！」Manny如是覺得電影神奇。光鮮亮麗外，他們所面對的是真實的人生。當Nellie風光成為報章雜誌頭版人物時，導演將鏡頭轉向螢幕下，她探視一位百般牽掛、入住精神病院的親人。「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蝨子」，鏡頭攝入時代下的生命，映出了螢幕中袍的耀眼，而框外凡俗世界是絲線裡蠢蠢欲動的蝨子。人性中對生之貪慾、眷戀與歡愉，在角色裡一覽無遺。Nellie以淚贏得了熠熠巨星的獎座，亦帶著淚踏著步伐與Manny不辭而別。在搖晃的鏡頭與低明度的暗綠畫面中，曾經風光無限的默片影帝Jack在浴廁選擇自我了結，在此之前他去往了自己有聲電影的放映現場，收入耳畔的滿堂哄笑震懾了他排拒音樂劇的電影夢。

Nellie自有原型，然塑造上有瑪麗蓮夢露的影子，開放與熱情的美國夢，亦有其淒美之身世，這不是一部皆大歡喜的美國喜劇，她也拒絕戴上奧黛麗赫本的面具。Manny捨棄了他最初告訴去電影片場的夢想，成為尋常的店家主人、丈夫與父親。再返彼時Nellie大受追捧的戲院，時代的記憶在眼前輪播，曾經參與其間的Manny感懷落淚。個人的執抝逆不過時代的潮流，Nellie流連於漸漸不屬於她的時代，待光陰之輪轆轆向前，成為揚起的漫天塵埃，落在了輪疾駛而去後，風徐徐漫過的大地。

一封未能送出的電影情書

眾多人物線索交雜中，時代性格隱然匯聚。派對的夢醒後須面對的是真實人生，派對的燥狂也被帶進了人物性格。昂揚飽滿的情緒在片場稍有不慎便會引爆，聲名如火箭一飛衝天，亦如彗星轉瞬殞落，如縱慾派對中的意外、邁入有聲電影後Nellie在片場的不適應，境遇將他們推向崩潰邊緣。Nellie的咆哮與蛇鬥中夾雜著荒謬、失落，奮力之下的莫可奈何，狂放與不羈使她成為巨星Nellie，但當時代的主流取向改變，她已然難以脫己本性，不願腆顏應付上流社會的拘謹與齷齪，以換求一席之地，同樣居於陋室的華人女星Fay Ju相對能屈能伸，能為默片寫字員、能挑樑演戲，以情與身為手段亦不惜。電影是個香甜的幻夢，如Nellie吸食古柯鹼般使人上癮。有論者謂Babylon是一封寫給電影的情書，Nellie與Manny在內的許多角色有著對電影如癡如醉的迷眷。也許這是一封情書，但觀畢全片，伴隨著一個時代的過去，這封由主角這代人寫就的情書大概難以送出，電影終究尋得了「新歡」。導演選擇將畫面的高明度與高彩度給了電影片場，似暗喻著他對電影之熱忱。室內的狂歡派對與電影片場都在造夢，前者的昏暗氤氳出當下的迷醉，後者在往後時空中的戲院閃閃瞳眸中映照，而後隨著新片出新堆疊，鮮亮的昔日之星在簇新的記憶裡失落，他們的聲息在舊人的夢囈裡逡巡。

永遠有人韶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