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7|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第十五課︰人生中最無關緊要的事

    隔天我像往常一樣,

    一早到王君萍家門口餵完馬鈴薯,

    一直等到八點早自習時間開始了,

    始終沒等到她出門。

    她應該不可能比我更早起床出門,

    然後不等我就自己去學校吧?

    雖然覺得沒這個可能,

    但我也只能自己邊猜邊想,

    然後趕去學校上課。

    進學校到班上後我發現她的位置是空的,

    我無所適從只能瞎猜,

    也許她只是生病、或是家裡有什麼事而請假。

    就這樣直到上午第四節課上完,

    我才看到獅子頭在走廊上跟一個中年男人邊走邊交談,

    他們兩人聊著聊著還會用手指著我們班,

    不時將目光轉移到班上同學身上。

    我不明所以、忐忑無措,

    但第六感總覺得不是好事。

    午休時我被叫進導師辦公室,

    「王君萍她爸今天來學校幫她辦理轉學,

    並希望你不要再持續到他們家去騷擾她女兒。

    再過不到一年就要準備聯考了,

    這時間是所有學生人生的關鍵時期。

    王君萍會被轉學到台南去,

    寄住在他們的親戚家中。

    你就算一天到晚跑去他們家門口站著,

    也只是浪費你自己該用來學習的時間。」

    獅子頭看著我說,

    「君萍是個好孩子、成績也好,

    老師當初才會指派她來教你讀書做功課,

    現在你成績有進步老師都知道。

    你只有好好讀書,

    才不會枉費王君萍花這麼多心思在你身上,

    知道嗎?」

    獅子頭話語頓了頓,

    然後拿出了一個我極為熟悉的鐵便當盒。

    「這是王君萍託她爸帶來學校轉交給你的,

    她說你沒有訂購學校的營養餐盒,

    平時都是吃她的便當。

    她擔心她今天沒到學校,

    你中午就沒便當可以吃,

    還特地請她爸替她將便當送來。」

    我拿著溫熱的鐵便當盒,默然無語。

    「好了,便當吃完打起精神好好讀書,

    他說等到你們兩個人都能考上好大學,

    她就會來找你的。」

    獅子頭拍拍我的肩膀。

    「她真的這麼說?」

    我慢慢抬起頭看著獅子頭。

    「老師會騙你嗎?」

    獅子頭此時卻轉過身不再理我,

    「你可以帶著便當盒回教室去了。」


    就這樣我拎著便當盒回到教室,

    失魂落魄、卻沒打開便當盒吃飯。

    直到了放學之後,我一個人走回家。

    回到家後我從書包中拿出那個便當盒,

    由於天氣過於炎熱又放了一整天,

    便當盒蓋一打開裡頭就飄散出微微的酸味。

    一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的理解到。

    她離開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失去她了、她自此將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我抱著那個飄著酸味的便當盒,

    一個人坐在我那只有一張書桌的房間中,

    由抽抽噎噎到嚎啕大哭。

    過去無論我父親如何教訓我,

    即使傷痕累累也忍住不哭的我。

    即使我爸媽離婚後,

    我媽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消失,

    一個人被拋下獨留的我,

    也沒為此掉過一滴眼淚。

    但我卻抱著這個便當盒,

    一直哭、一直哭、淚如泉湧。

    「XXX,你真的很誇張,你是愛哭鬼嗎?」

    我彷彿看到她站在我面前,

    提高語調並踢我一腳。

    但我知道她不會再出現了,

    我想怎麼哭都可以。

    於是我從回到家後一直哭到晚上11點,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那麼能哭,

    彷彿是要將自己一生的眼淚都哭完似的,

    又像是要用眼淚對我的人生抗議一般。

    過去只要跟她有關的每件小事,

    都能讓我心急到哭泣,

    輕易的逼出我的眼淚。

    但,這是最後一次,

    我為她而哭。

    我告訴自己,這次哭完,

    我再也不會為了任何一個人,滴下眼淚。

    原來,我還是那個我。

    只要到了選擇時,

    終究會被拋下的那個我。


    隔天我母親起床上,

    看到我還坐在房間內。

    「現在幾點了,你怎麼還在家裡?」

    「我不會再去學校上課了。」

    我淡淡的說。

    「老師都通知我了,

    是你害得人家好好一個女孩子不去補習,

    讓她不專心讀書連功課都開始退步,

    她爸媽為了擔心她被你影響才把她轉學的。」

    「嗯,每次都是我。」我說。

    「然後你現在又要為了這一點小事不去學校?」

    我媽開始大吼,

    「如果你不想上學、不肯讀書,

    那就離開這個家。

    我辛辛苦苦出門賺錢工作,

    不是為了要養一個跟你爸一樣的廢物。」

    她開始情緒失控。

    「嗯,我現在就走。」

    我慢慢站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走啊走啊!有本事走出去就不要再給我回來!」

    我身後傳來我媽的咆哮聲。

    又不是第一次對吧?

    我早就知道會這樣對吧?

    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或是說,

    我終於又回到一個人的生活了,對吧?

    從那天起,我就沒有回到學校再上過一天課。

    從那刻起,我也沒有再回到那個家住上一天。


    我在國中階段只有拿到肄業證書,

    聽說是我媽為了讓我可以參加聯考而去學校求的。

    那所國中創校至今,

    應該沒有人曠課比我更多節。

    但,那又如何,

    因為我對那所國中已毫無留戀。

    在我離開我們家幾天後的晚上,

    在我準備當晚過夜的公園中,

    來了一群年齡不一、高聲打鬧的少年仔。

    「欸,你看有個人睡在長椅上耶!」

    其中一個少年說。

    「幹,現在每個公園不是有遊民就是有野狗。」

    另一個人回他。

    我慢慢從長椅上坐起身,

    看著他們一群人愈走愈近。

    「抱歉,可以離開這裡嗎?

    你們吵到我睡覺了。」我說。

    「哇靠,這麼兇,你不知道我們是誰嗎?」

    看來他們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們不知道,這世界上會咬人的,都是野狗嗎?」

    我盯著他們帶頭的,看起來年紀不過大我兩三歲。

    「所以你是野狗,還打算咬我們全部人?」

    那個帶頭的看了看我,

    又環視他們一群人後,繼續出言調笑。

    「我沒打算要你們,但我需要你們離開。

    另外,還冀望明天的人,是贏不了只有今天的人的。」

    我說。

    「是嗎?那看來我們要打狗了。」

    那個帶頭的少年口氣變冷,

    跟他一起的其餘人則慢慢散開圍繞著我。

    「那就試試看吧!」

    我起身朝帶頭那個衝了過去。

    那晚之後,我加入了那群人、加入廟口。

    那是由一群個個家庭都有著不同問題,

    有些跟我一樣單純不想去學校上課,

    有些則直接中輟成天無業、四處遊蕩的人所組成的。

    跟他們在一起,我的家庭故事甚至不值一提。

    這裡的每個人都有故事,只是他們大都不願多談。

    由於其中不少人跟我一樣,有家不想歸。

    我們要就一起睡在廟裡,要就三更半夜四處遊蕩,

    走到哪想睡了倒頭就睡,自此不受人管轄。

    這樣的地方,收容我這樣的人,剛好。


    幾天後我回到王君萍家門口,

    雖然我知道她已經被送到台南親戚家中。

    馬鈴薯還是照慣例從貨車底下鑽出來,

    喵喵叫的抱怨我這幾天都沒出現,

    等不到我的牠肯定餓了。

    「這裡就剩下你了。」

    我蹲下身摸摸牠,

    「不要繼續在這裡了,好嗎?

    我帶你去找個新家,

    因為我之後要去另一個地方,

    不能像過去一樣每天早上來這裡餵你。」

    「喵。」牠發出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想,牠懂。

    於是我抱起牠走到附近的動物醫院,

    好心的獸醫師先替牠打上預防針,

    還聯繫了也住附近願意收養牠的善心人士,

    對方是一個在精明一街西裝店上班的女店員。

    「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來店裡看牠。」

    那位好心的女店員對我說。

    「沒關係,只要牠能受到照顧就好了,

    我不會再來的。」我摸了摸馬鈴薯的頭。

    「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過的生活不適合你,

    你就負責帶著我的善良跟希望留在這邊,

    好好的過生活,知道嗎?」

    就這樣我替馬鈴薯找到主人,

    並將牠留在安全的地方。

    我靜靜的離開那裡,甚至沒有回頭。

    我自己的下一站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那裡是地獄。


    我認識王君萍的時候,我們16歲。

    到我結婚的那一年,我已經36歲了。

    20年,就這樣過了20年哪!

    我從沒有手機沒有網路的世界,

    一路走到滿是3C與科技的現代社會。

    從早期的無名小站、痞客幫到臉書,

    雖然我都沒有使用,但我都有上去查探過。

    對不起,我失約了。

    我窮盡半生的四處追尋,

    但妳就這樣自此消失於茫茫人海中,

    也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妳們家的房子幾年後也賣了,

    那台熟悉的藍色小貨車也不在了,

    妳們家發生了什麼事?又搬去哪兒呢?

    我的名字很特殊,妳知道的。

    如果妳願意,妳肯定找得到我。

    獅子頭說什麼妳考上大學後就會出現,

    那只是她身為老師哄小孩的謊言,對吧?

    如果她沒騙我,那妳也失約了。

    我們是不是就算扯平了,

    自此互不相欠呢?

    我不會故作堅強的說,

    沒有妳之後我過得很好。

    一直都不好,沒有妳之後我經常都不好。

    但還是謝謝妳,

    讓一個身處於漫漫黑夜中的小男生,

    親眼見識到黎明第一道曙光有多美。

    也謝謝妳,在親手把我送進更黑的深夜中,

    卻轉身離開將我拋下。

    不過妳不用擔心、無須自責內疚,

    地獄無論下到多少層都是地獄。

    再深的修羅場,我也甘之如飴。

    20年了,我不會再等妳了。

    我也逐漸淡忘了妳的長相,

    即便在路上我兩擦肩而過,

    我想我也無法再認出妳來。

    所以就這樣吧,

    我們之間只剩下這樣三篇文章,

    連接成一個人生中無關緊要的故事。

    如果還有下輩子、還有來生,

    我衷心祝願妳過的好,然後,

    也衷心希望我們不會再見。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