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口早上警衛阿伯七點開門,
我每天五點半就會起床洗漱。
走過兩條街道、來到她家門前,
就像一隻耐心等待主人出現的大狗。
她家門前總停放著她爸的藍色小貨卡,
某天就在我等待她出門上課時,
從貨卡車底下鑽出了一隻小虎斑貓,
用著奶音不斷對著我喵喵叫。
「我比你還窮,麻煩賣靠夭。」
我用腳推了推牠,
但牠似乎錯認我的意思,
反而用身體輕輕磨蹭起我的褲管。
沒辦法,我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
然後走進附近的便利商店中,
將今天原本要用來買菸的錢,
買了一盒微波過的紙盒裝溫牛奶。
當我拿著牛奶走回王君萍家前時,
遠遠看著牠正輕輕擺動尾巴迎接我。
「明天沒有了喔,知道嗎?」
我蹲下來摸摸牠。
但到了明天,牠一看到我出現,
就立刻從車底下再度鑽了出來,
喵喵叫的向提醒我該做些什麼。
「我看起來像是賣早點的人嗎?」
於是我邊咕噥抱怨、邊走進便利商店,
這次除了請店員將紙盒牛奶微波加熱,
又買了一根原味熱狗。
「跟你說,你比王君萍還可怕,
在這樣下去我菸都戒了,
因為菸錢都被你吃掉了啦!」
我對正大快朵頤的牠嘆了口氣。
於是,他就這樣被我收編,
還是其實被收編的是我?
我每天總會到便利商店買盒牛奶、買點吃的,
邊餵牠邊等王君萍從她家門裡頭走出來。
於是因為這隻毛茸茸的小東西,
我每天僅有的100元午晚餐錢,
每天一早出門就被牠吃乾抹淨。
於是到了學校午餐時間,
我只能拿出萬用湯匙,
改走一人一口贊助運動。
「你是把錢拿去買菸了嗎?
窮到連餐盒都買不起了。」王君萍問我。
「人生永遠都有無數意外,
就像郵差總會按錯玲。」我沒好氣的說。
「你在說什麼奇怪的話啊?」
王君萍無奈的將她自帶的鐵便當盒推向我,
「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吃吧!」
由於她爸媽算命說她不能吃牛,
所以她都是自己帶鐵便當盒到學校蒸。
「不要,陶淵明不為五口米折腰喔!」
我又把便當盒推回去給她。
「你明明每天中午都為了一口米,
拿著湯匙對全班人折腰了啦!」
她踹了我一腳,
「快吃,別廢話,本小姐不餓。」
從此之後,
每天早上出門我餵貓,
每天上課中午她餵我,
好像也不算是虧本生意。
直到有一天她早上出門時,
看到我正蹲著對那隻虎斑碎念。
「牠都不怕人耶!」
王君萍走近,小貓只抬頭看了她一眼,
又低頭繼續享受牠每日一早的外送美食。
「不如我們幫他取個名字吧?」
王君萍也跟我一樣蹲了下來,
用手輕輕的撫摸牠。
「吃錢怪?貪吃貓?」我說。
「不要。」王君萍一秒拒絕。
「討債鬼?拉撒貓?」我想了想。
「看來你真的很久沒被打了。」
王君萍開始折起她短短的手指。
「等等等…讓我好好想一下…」
我只好在求生慾望下搜腸刮肚。
「馬鈴薯。」我說。
「馬鈴薯嗎?
跟牠的毛色蠻搭配的,好像可以。」
王君萍看著馬鈴薯似乎很享受她的撫摸。
「那…如果我們以後有了孩子,
要叫什麼?」
我露出邪惡的笑容。
「誰會跟你有孩子?」
她馬上起身飛來一腳。
王君萍,後來我有孩子了,
還真的不是跟妳的小孩。
但他的小名就叫馬鈴薯,
妳知道嗎?
就這樣到了第一次期中考,
我媽晚上回到家,
看到我凌晨還坐在書桌前備考。
「你這麼晚怎麼還不睡?」
「明天要考試呀!」
「你有這麼認真?」
我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要妳管,妳快去睡。」
「看來老師安排王君萍管你功課真的有用。」
我媽一臉欣慰。
「妳不懂啦!她根本大魔王好嗎?」
我沒好氣的說,
腦海中已經可以想像成績出來考不好後,
她飛過來的短腿。
那天,我通宵沒睡的背書準備。
那次期中考,我全班第十九名。
獅子頭發考卷的時候,
露出嘉許的表情。
「成績進步很多喔!要好好保持。」
我在大家的笑鬧與鼓掌聲中走上前去拿考卷,
然後冷不防有同學帶頭高喊,
「因為XXX喜歡王君萍啦!
王君萍是他的主人喔!」
我走回座位時看到王君萍整張臉涨得通紅,
卻仍跟著鼓掌保持微笑。
但當時我跟她都不知道,
這次期中考是我最後一次參加的國中考試。
考完期中考後總要放鬆心情,
我們一群同學相約騎腳踏車互載,
決定到剛開幕不久的廣三SOGO百貨,
看大門口每小時整點會有小木偶人出來跳舞的世界鐘。
那年代的腳踏車互載,
後輪兩側會各裝上一根鐵桿,
方便被載者雙腳各站在一只鐵桿上,
然後雙手則搭在前方騎車的人肩膀上。
我們一群人四台腳踏車騎出去,
全部都人都是兩兩互載。
當我載著王君萍跟大夥一起朝SOGO騎去,
經中港路(後改名為台灣大道)時,
為閃避後方突然竄出的機車而摔車。
而我在起身後,
連忙問王君萍有沒有哪裡受傷。
她伸出手,
手掌上有些擦傷破皮微微滲血。
我自幼個性就很倔將要強,
每次被父親追打時,
他叫我道歉認錯我從來不認,
這樣的個性也讓我招來更多的打。
但我總是死死的瞪著我父親,
既不認輸也不喊痛,
並強忍著告訴自己不能哭,
因為我要是哭了就等於認輸了。
那那個年代男生哭泣被認為是丟臉的事,
代表你生性軟弱是娘砲、俗辣。
但當我捧起王君萍的手,
看著她手上的傷。
她人小手短、
整張手比我的手掌短上近兩個指節,
但那雙手就是我珍視的寶物。
結果,我出乎意料的在所有同學面前哭了。
「你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王君萍被我的舉措嚇到,
慌忙的看著我手腳各處。
「沒有,我沒有受傷。」
我語帶哽咽的搖搖頭。
「還是你哪裡不舒服?
你的膝蓋破皮流血了,
是這裡痛的關係嗎?」
她開始驚惶。
「都不是,是因為我害妳受傷了。」
我看到她手上的傷,還是止不住哭泣。
「我的手又沒怎樣。」
她連忙將手抽回,
一張臉又成了招牌紅蘋果臉。
「XXX捨不得主人受傷居然哭了啦!」
旁邊圍觀的同學開始爆笑。
「XXX你給我站起來喔!」
她尷尬的踢了踢還在原地啜泣的我。
又過了一週到了週六假期,
我跟她相約要去我小阿姨家看當時正熱門的美國電影,
阿諾史瓦辛格主演的魔鬼大帝︰真實謊言。
我提早來到她家門口,
順便帶些好吃的先餵完馬鈴薯。
接著我看到她推門走出來,
竟然穿著一條膝上短裙。
我們國中當時的制服,
女生是台中市少有的褲裙造型,
不像其他學校女生多半是百褶裙。
而王君萍向來大手大腳男孩子氣,
即便是便服穿著也多半是牛仔褲或短褲,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裙子的樣子。
於是我看了看她白淨的大腿,
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口水。
「妳怎麼今天穿得這麼特別?」
我問她。
「XXX,抱歉。」
她露出帶著歉意的表情,
「我今天臨時跟別人有約,
我們看電影可能要改期。」
不對,妳要跟別人出去,
而不是跟我,卻穿著平常不穿的短裙?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失去理智無法思考。
「妳要跟誰出去?去哪?」我問。
「要你管,我們很熟嗎?」
她直接對我做出鬼臉。
「妳妳……」
結果我直接在她家門口,
馬鈴薯跟她面前,
落下了近期比下雨還頻繁的男兒淚水。
「幹嘛啦!你怎麼這麼愛哭!」
她不可置信的大叫。
「妳妳……居然要穿著裙子跟別人出去……」
我愈想愈難過,連講話都開始結巴起來。
「XXX,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居然是愛哭鬼欸。」
她看起來既傻眼又無奈,
「我是要跟我們班的女生出去好嗎?
她們說有間新開的茶店很不錯想找我一起去。」
「妳騙我……」
我不信我不信,妳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妳,
這一切都是藉口跟理由。
「XXX。」她雙手插腰。
「幹嘛?」我淚眼朦朧。
「不信你可以送我到茶店門口,
看看裡面等我的人是不是我們班的女生。」
她嘆口氣。
「真的?」我問。
「真的!」她說。
「那妳們在茶店聊天結束後,
會穿著這件裙子來找我嗎?」
我慢慢止住哭泣露出笑容。
「沒有喔!我去完茶店聊天完就要回家了,
我爸媽今天叫我早點回來。」她拒絕。
「拜託妳!」我雙手合十。
「XXX,你的思想很變態。」
「又不是我叫妳穿的,裙子是妳自己穿出來的耶!」
「所以你想叫我穿著裙子去找你幹嘛?」
「這……肯定是秘密了!」
「秘密個頭啦!」
她踹我一腳,卻不禁笑了起來。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
獅子頭上完課後突然叫我跟王君萍到教師辦公室去找她。
到了辦公室後,獅子頭一臉嚴肅。
「王君萍,我聽妳爸媽說,
妳原本放學後都有去補習班上課,
結果最近補習班老師卻通知他們妳經常曠課。
妳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獅子頭望向她,
而王君萍卻低著頭默然無語。
「她每週都會有兩天到我家來教我功課。」
我說。
「王君萍,他說的是真的嗎?
妳放學後翹掉補習班,
沒讓爸媽知道卻私底下跑去他家教他功課?」
獅子頭的臉色愈漸凌厲。
「嗯。」王君萍低著頭小聲回答。
「老師知道了,
從今天開始妳也不必再負責他的功課,
至於你們的座位老師也會重新調整。」
獅子頭擺擺手叫我們離開。
放學時我照常跟她肩並肩走回家,
「欸。」
「幹嘛?」
「如果,我說如果喔。
如果有天我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我會去找妳,無論妳在哪裡,
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妳的。」
我講得就像那很容易似的。
「那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你還是要跟現在一樣好好讀書、好好過生活,
不要又回去跟壞學生在一起鬼混,
天天抽菸打架,那樣是不會有前途的。」
「白癡喔,妳沒那麼偉大啦!
我當然會好好過生活啊!不用這麼擔心我啦!」
我聳聳肩。
「嗯,那就好。」
她若有所思,卻不再出聲說話。
而我當時卻不知道,
那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見到她。
如果我知道的話,
我絕對不會讓她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