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課︰抱歉，我不是你

在我國小即將畢業前，

我們家發生了一件看似不大，

卻影響深遠的事。

事情發生在一個我當時並不知曉的某天，

我媽說那天晚飯後我照例去游泳了。

家裡只有她跟我爸，

而我爸噗通一聲在她面前跪下，

邊哭邊自掌嘴巴、說自己活得不像個男人。

我媽問他為何這樣講，

他說因為我們家的財務都是由我媽掌管

（這倒也不令人奇怪，

因為他跑船回來後就再沒做過什麼穩定的正職工作，

我媽一肩扛起家中維持家計的來源，

因此只有一人賺錢當然就是由她負責管帳。），

使他在外頭或在兄弟姊妹之間都抬不起頭來

（這蠻奇怪的，

因為一般人會四處傳揚自己家是由誰負責管帳嗎？）。

於是聽我媽說我爸當晚又哭又跪又打自己，

每打自己一巴掌就喊一聲我不是男人，

就這樣把她打心軟了。

加上我媽想兩人畢竟是夫妻要共度一生，

雖然當時才剛還清欠下的高利貸跟辦婚禮時欠下的錢。

家裡經濟狀況終於逐漸轉好，

但我爸也是個節儉的人，

沒什麼出格的花費，

頂多抽抽小菸打打小牌沒什麼大開銷。

於是我媽便交出管帳權，

將家中的存簿印章跟記帳本都移交給我爸。

這件事情在當下看似不是大事，

卻埋下了兩人婚姻破裂的遠根。

就在兩人交接完家庭帳務沒兩個月，

我爸便看了一間位於民生路上的樓房，

還在我媽完全不知情下就付了頭期定下來，

而且不用想當然是買在我爸名下。

等我媽事後知道時，

不但她這幾年邊工作邊還錢，

邊辛苦存下的一點錢都拿去付了買房頭期，

而且我們家再度欠下了一大筆債務

（聽說房貸一千多萬，利率6%。）。

於是前債剛清、後債又來，

也讓他倆人前人後吵得更兇。

但既然有了新家，

我們一家三口也從租了六年的五權六街，

正式搬到民生路上的新家落腳。

由於我國中讀的是放牛班，

除了一入學就被我後座的陳同學拱成班長之外，

原本在國小時期考試都是最後一名，

專長是在考卷上畫畫的我。

一進國中後第一次段考就考了個全班第二名

（考第一名的那位同學沒多久也轉進前段班去了），

這大概也是我人生少有的高光時刻。

也由於我又是班長成績又名列前茅，

我爸被選為家長委員去學校開會。

原本趾高氣昂的他一到學校後才得知，

原來我所就讀的班級是全校最糟糕的放牛班。

於是大受打擊的他立刻就幫我辦理轉學，

聽說還動用一些關係講情，

才把我擠進離向上不遠的崇倫國中前段班。

但他的這個決定也讓我從天堂掉進地獄，

一轉學後我第一次段考，

瞬間又從第一名跌落至最後一名。

而且一直到我離開第二所國中以前，

無論我是努力讀書或是直接放棄，

我的成績都沒有脫離班上倒數十名之間。

關於我接下來一整年為何天天被我爸打得滿街跑，

我想可以歸類成許多理由。

首先是我爸就沒份正經工作，

因此他將讓我光宗耀祖當成他的使命。

其次是我當時考試成績真的是慘不忍睹，

大概也到達人神共憤、看到就想動手教訓的程度。

第三點是當時他是個需要跟我媽伸手要錢的男人，

因此他倆人成天在家就為了錢的歸屬吵個不停。

而他發現狠狠揍我，

可能是個可以加速讓他從我媽手上拿到錢的好方法。

但我媽也是個有耐受度的女人，

一次就範下次就不見得法子能靈。

於是他的下手也就愈來愈重，

就跟吃藥久了出現抗藥性必須增加藥量一樣。

但他也不是每天光忙著揍我就不做其他嘗試，

另如他也幫我請了不少家教，

通常都是大學在學生算鐘點費的那種。

所以我每天學校放學後要先騎腳踏車，

跟其他班上同學一起到導師家補數學，

補完回到家還有家教等我。

家教也上完時間來到十一、二點，

但那不是洗澡睡覺的時間，

因為洗完澡後還要開始寫作業。

然後早上六點接著被他叫醒，

聽KK音標或是空中英語教室。

到新學校前段班讀書之後，

除了每節下課十分鐘多半都有安排各科小考，

讓我直到休學前都不知道學校的福利社究竟在哪之外。

每天回到家還有聯絡簿要讓家長簽名，

聯絡簿上會有你每天各科小考的成績。

家長簽完名還怕家長搞不清楚那些數字是什麼意思，

因此每張考卷的成績處也需要家長再簽一遍。

於是我爸媽本來為錢就已經成天吵得不可開交，

加上我的考試成績之差雪上加霜，

更加速了這對冤家的感情破滅。

我也不是想要永遠在班上成績吊車尾，

但無論我認真或放棄，

我始終都考不贏我們班上後十名以外的任何一位同學。

我爸發覺無論他請來多少家教老師，

都無助於我的成績與排名進步。

我的家教老師們也只能隨著我每次段考成績出來，

而遭到集體汰換。

後來我每回遇到新來的家教老師向我自我介紹時，

我都會跟他說你不用跟我介紹。

因為只要一次段考後，

你就不會再坐在你現在的位置之上了。

每天放學回家後，

我爸都已經吃飽飯坐在客廳等著我拿出聯絡簿跟考卷。

就沒有一天我不會被揍、就沒一天能逃得過，

因為總有科目沒辦法考到他心中的理想分數。

而他用來揍我的工具也很隨機，

衣架、塑膠管、藤條或皮帶，

沒人知道他當天的選擇標準是什麼。

有次我被他揍完後，

他突然想講大道理。

於是他跟我說他打我是為我好，

他說等我有天長大後就會懂，

到時候我還會反過來感謝他當時的苦心。

抱歉，爸，我至今還是不懂。

我不明白你動不動抓著我的頭去撞牆，

押著我下跪向你跟列祖列宗道歉，

能對我的未來人生產生什麼幫助？

如今我長大了，

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

但我從沒想過要用你當年一樣的教養方式，

去管教我自己的孩子。

你總說你能生下我，就能打死我。

老實說，我覺得你很可悲。

雖然現在我早已經想不起來你長得什麼樣子，

但你說的話做的事，

我想我至死都不會忘記。

而且，我一輩子都不會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我不會成為像你一樣的兒子，

不會成為像你一樣的丈夫，

不會成為像你一樣的父親。

於是我跟我爸每天在家裡上演你追我跑的大戲，

我媽總是冷眼旁觀。

偶而還會時不時喊上一句，

「不如你就打死他，一次打死了乾淨。」

也是，那年代父母都將孩子當成自己的所有物。

他生下你管吃管住就已經是種恩德，

即便活活打死你也不算個事，

就是回收個人資產天經地義。

直到有天我突然發現，

我似乎有陣子都沒見到我媽出現。

經我一問後我爸才冷冷回我，

「我跟你媽已經簽字離婚了，

她早就離開根本就沒想到你，

你就死心在這個家好好待著吧。」

接著又到崇倫國中幫我辦了休學，

既然我不會讀書那就直接去做工。

又過沒兩個月我爸迎娶了新的繼母上門，

新的繼母總是嘲諷我，

「就連花錢買包衛生紙都有擦屁股的功能，

養我比買衛生紙回家放還不值得。」

於是幾天後我偷了自己的身分證，

簡單收拾幾件個人衣物，

離開了那個家，再也沒回去過。

我的遊民生活，自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