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孿生於田野追逐圓形飛碟,唱片騎師在夜店搓揉着黑膠轉盤;當夜光箏落於百年古樹,迪斯可球懸在天花內頂打轉;當貴梅不得不致電劉民告急,雨順對兒子送院的事仍毫不知情、流連舞池獵艷。
忽藍忽紫的迷幻光束,循着混音歌曲的鼓點四射,男男女女搖曳身軀,忘情熱舞互相推搡。
看中兩名年輕少女的雨順,上前搭訕,故意用發音不正的廣式普通話提問:「你們來旅行幾天了呀?」
舞曲音量之大,少女只得伸長脖子才可聽清,雨順原句重複,奇怪諧音令兩女無奈翻白眼、以廣東話回道:「我們是本地人。」
「是嗎?我還以為你們是臺灣人。」
「為甚麼?」
「臺灣盛產美女囉,唉,我現在看得出分別了。」
「喂!你講話給我小心點。」兩女惱羞反駁,卻又保持開顏,免得被控開不起玩笑。
其實雨順早就辨出她們是本地人,那只是老掉牙的開場白,借以勾起女孩子的攀比心理。且盡量把焦點放在姿色較平庸的那人身上,待其同行閨密感到沒趣、甚或吃醋,才轉移目標對正妹下手。雖然聽着不太靠譜,但憑雨順六年來的經驗,挑撥離間,確實能提升約砲成功率。
不費唇舌便把少女帶回卡座,成群豬朋狗友正在猜拳喝酒。
忽有侍應端上特大號靴型啤酒杯:「這杯是那位先生請客的。」
「哇,沒想到我在同志圈也有吸引力,哈!」
原想以自嘲化解尷尬的雨順,朝着侍應攤手方向望去——劉民在不遠處,坐姿要比雍正皇帝還更端正,怒目圓瞪、舉杯致意,慢悠悠地轉動手腕、手背朝天,把酒灑在地上奠祭。
「噢⋯⋯」雨順肅然屏息,飛身離座,直往店門衝去:「讓開!讓開!」
慌得磕磕撞撞、在人群中穿穿插插,不慎打翻了侍應端送的酒水,周遭酒客速即退開以免濕身。在漆黑環境中,誰都無法辨清是哪個混蛋在胡亂推擠,引起連鎖效應,叫囂四起,繼而拳來腳往。這場混戰反倒為雨順開通道路,他信手拈來酒瓶擲向後方,混淆視聽,把人流當成路障,阻撓緊追其後的劉民。
僥倖逃出夜店的雨順,衝往街口轉角的向上斜坡,踏着醉步撤離。
巷口裏倏地伸出大手,劉民的刺青花臂不減當年粗壯,掐住雨順後頸、強拉進去。成年男子體重在劉民手中,變得如垃圾袋般輕賤,甩手扔出,直教雨順大字型趴倒在地!
「你認錯人、你認錯人了!」雨順驚得唱高八度,破音連連。
低看昔日女婿划手、踢腿,好比陸上蛙泳似的爬行,劉民厭煩撇嘴,猛力拽着他的衣領、逼到牆角,怒其不爭才妄想爛泥能扶得上壁。背部撞向積滿髒污的渠管上,突出的吸氣閥幾乎要把脊椎鑿穿,雨順痛聲疾呼,牆體上的大便光環塗鴉湊巧為他頭頂加冕,他扶着腰、竭力睜開迷糊的雙眼。
碩大的拳頭已然劈面重擊,「啪——」
「這拳,是貴梅賞你的。」劉民臉色鐵青,並不樂在其中。
鼻血來不及流出,立地再吃了一槌,「啪——」
「這拳,是兩個孩子賞你的。」
眨眼眨個不停、目無焦點,雨順似乎已被揍到靈魂出竅,又被揍回體內,「啪——」
「這拳,是我女兒⋯⋯」
人終歸會變老,劉民只是提及亡女便已疲乏無力、喘不過氣,鬆開了揪着衣領的粗拙五指。
挨打至嘴鼻瘀青漲紅的雨順,頹然挨牆滑落,癱倒在浸釀着菸蒂的陰冷臭水溝,只管自暴自棄,生啃檸檬也不至於像他這般面容扭曲、五官擠壓一團。
血淚涕涎,交融在這小丑臉上,他嗔怨道:「你當然說得輕鬆,你有回來看過他們嗎?你沒有。」
「我逃避、我缺席、我保持安全距離,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好東西。」劉民羞愧得咬緊了牙根,難平胸腔上下起伏,原想女婿能做得比自己更好,奈何:「這六年以來,你偏要養着兩個孩子,那些還留在你身邊的人,全部要受你折磨。」
身兼着岳父及父親,規勸難免陳腔濫調:「海倫會想看到你這樣嗎?」
「我祈求她別過臉去,但是⋯⋯」雨順沉吟半晌,將多年來恃醉忽略的芒刺全盤告解:「我閉上眼,我看到她的表情;我窩在家裏,我聽到她的聲音;隔天酒醒,我聞到她的氣味。我頭很痛、我的胃快要爛了、我喝到又拉又吐,然後呢?」他嗤然自笑,無賴地聳起雙肩,「『給我再添一杯』,哈。」
「因為就算最嚴重的宿醉,也比不上失去海倫的痛。」他凝住表情,失魂蕩魄着,還大言不慚向劉民指手劃腳,巴不得提早往生:「所以你繼續打吧,打死我,沒關係,反正我早就死了。」
小巷頓時陷入寂靜,連老鼠橫竄、咬囓塑膠的雜音亦格外清晰。
倘若有人對劉民談希望、談寬恕,他肯定嘲問對方是不是心智障礙?要不要跟你聊復活節兔?他的現實可沒那麼兒嬉,有希望,亦扛不上肩膀;得寬恕,也挺不起胸膛,唯獨念在女兒上天之靈才肯破例,伸手示意攙扶。
任這一肘肌肉再怎麼剽悍,不難看出其皮肉乾癟,略顯老態,循着如蔓藤般的青筋往上抬望,雨順驚覺賣醉的人不只得自己,連劉民也醉眼朦朧、兩腳搖晃不穩。言明剛才將人拋來拋去並非肌力的最佳發揮,但撇開這些能力配額不論,不過就是兩個痛失摯愛的俗人,消費悲傷以苟活下去。
女婿握住岳父的腕臂、借力站起。
不善言辭的劉民大力擁抱,拍拍背肌,厚重的身板險些要把雨順壓垮,反覆呢喃:「你聽我講,不能再這樣下去,你聽我講⋯⋯」
就讓那威懾的奠酒禮,祭給早該翻篇的自己。
回到大埔逸雅苑的單位,雨順跨過遍地狼籍,側身攝進主人房裏,昔日的夫婦寢室現已被收納紙箱佔領,儼若石塊築起灰色碉堡,圍封床位。獨個坐在床上,惘然回首,記起那個待不慣夜店、最原本的自己——他討厭酒精麻痺神經、討厭鼓聲太大損害耳膜的所謂音樂、討厭惹人煩躁的強光閃爍。
曾經,他的生活環繞着家庭和信仰,即使膽小怕事,也至少試着維繫、經營他所僅有,不至於背棄自己的為人。但喪偶後的他,由畏縮,到糜爛,凡觸及之處無不被破損。
「該改變了。」雨順從床上站起,盯着面前圍困自己的過往。
打開收納箱,裏頭盡是塵封的舊物,雨順逼着自己打開老相冊、正視當年與海倫度蜜月的照片,不由露出苦笑。他把婚戒戴回無名指、將十字架掛回床頭牆,逐邁往客廳,撿起滿地的空酒瓶與金屬蓋、丟進黑色垃圾袋,打理好紊亂失序的每平方呎。
當家居恢復潔淨時已是晨曦,雨順穿着整齊,坐在沙發歇息,得以有空掏出手機查看、按鍵收聽留言信箱。聽筒湊到耳邊,作好心理準備受責的他,不料貴梅口訊比預期中淡然許多。
「⋯⋯但縱然如此我也未曾放棄你,你這就想放棄了嗎?」
徹夜未眠致使眼睛乾澀,淚腺無可分泌,猶在提醒他先別感觸得太早,尚有太多需要修補。此時手機傳來短訊,是劉民交代等會的匯合地點,閱後收起手機,雨順拍打兩頰、勒令自己強打精神,出門前往匿名戒酒會去了。
自從貴梅上回把留言送達,至今農曆假期也結束兩週之久,還未收到兒子的回訊,只能透過與劉民通電間接得知,雨順的狀態有在好轉。這反倒令貴梅更糾結,就算想收拾好自己才再作聯絡,身為人父的聽見鋒稜進醫院了,好歹也該亮個相、表個態,而不是把親人無了期擱置。
終於待到這天,當貴梅把雙胞胎送往學校上課後,接到雨順來電、約請在茶餐廳見面。
「哧哧——」吸管插在凍飲杯的冰塊之間、戳着千瘡百孔的檸檬片,空氣在管體空隙中振動,把檸茶飲盡。
這是餐檯上的第三隻空杯,皆因雨順以茶代酒,在等候貴梅到赴期間大喝特喝,藉以按捺酒癮。但單看他接連把三根吸管咬得扁扁皺皺、在餐檯下不停抖腳的模樣,就知毫無抵癮效果,只是強忍。
「噹噹——」玻璃店門上的掛鈴,因顧客推門入內而擺動。
應聲瞥向餐廳門口,望見貴梅挎着紅白藍買菜袋、左右張望尋人,雨順隨即從卡座探頭招手。
母子面對面坐,好比職場面試,難得看到兒子穿戴得體、身上不帶酒氣,姑且聽他能有甚麼話可說。可雨順不急於自辯,而是舉手呼喚侍應點餐,選了合母親胃口的歐陸早餐和熱奶茶,然而這不是賣乖便可平息的小事。
「別跟我來這套。」貴梅交叉雙臂,晦氣道:「孫兒在我這住得好好的,不會跟你回去。」
「我明白,現在還未是時候。」雨順忸怩地聳起雙肩、搓手擦掌的問:「岳父有把我的近況告訴你,對吧?」
「我又沒看見,怎麼知道是真是假?」悶氣未消的貴梅脫口而出。
連立志戒癮亦受質疑的雨順,無從反駁,唯有探手胸前口袋,掏出尺寸稍大於硬幣的銅板吊墜、上面刻印着「One Month」的浮雕字體,交予母親以示真確:「這個,是我多久不沾酒的證明。」
「一塊破銅爛鐵就當沒事發生嗎?太便宜你了。」
自問活該的雨順悵然點頭,垂首囁嚅:「你當然不能相信我,你完全有權這樣想⋯⋯」
睨着自顧自沮喪的兒子,態度如此遊移,顯然是助長不了母親的信心,只得嘆息,把話攤開來說:「我相信你有心改變,但這幾個星期的音訊全無,像樣嗎?從小到大都這副德性,不管好壞,有事想做就整個人栽進去,其他人全都拋開不管!」
「這是你的餐點。」侍應還真會挑時機上餐,打住了鬧得心頭火起的貴梅。
拘泥於家醜不可外揚的觀念,母子瞬間變臉、禮貌假笑,直至侍應別過身去,貴梅轉頭回來、用手指敲桌子厲聲道。
「除非你弄清楚自己想怎樣,不然我無法放心。」
原來做事欠交代才最惹人生氣,雨順總算聽出問題癥結,為了讓人心裏踏實,他執起母親握住銅板的手,「我不敢奢求你馬上原諒我,也不相信目前的自己適合照顧孩子。」這枚獎章雖然輕巧,但他的長進是帶着重量,「我想成為更好的人、更好的兒子、更好的爸爸,我只是需要多一點點時間。」
「我是真的想要原諒你,」貴梅惋惜地把手掙開、將銅板往前挪移:「但我也需要時間。」
修補並非朝夕可致,雨順默然把銅板收回胸前口袋,逐執起刀叉,把餐盤上的豬排切成小塊,彷如母親照顧兒時的自己那般。在他不能自制地踮腳抖腿、舔唇吞涎,竭力壓抑酒癮的同時,依然專注於做好手頭上的這件小事,藉以對抗雜念,經受時間流逝。
隨紫紅色的雲霞淡退,更迭成昏暗夜空,倆孩童從輔導班下課,慢步於往返阿嫲家的路上。礙於都市光害,任兄弟再怎麼仰頭,亦無法僅憑肉眼望見遙遠星辰,那些遊走百億年的餘輝,全都杳無影蹤。
領在前頭的世鋒使勁搖頭,搖走挫敗感,把思緒轉向別處。看了眼茶色矽膠手錶,他蹙眉埋怨,竟還真有人連依數列填空格也學不懂,更讓他納悶的是,為甚麼弟弟非要較教導其他同學不可,而不是把握時間玩耍。
尾隨其後的世稜垂頭不語,他知道哥哥在各方面也很優異,反觀自己連簡單漢字也能寫成左右顛倒,比較擅長的主要科目只有算術,才更加想要顯露頭角。小手緊攥住背包肩帶,他不禁臆想,再如何助人也填充不了構成自身這組數列中的空白。
「哥,我是不是很沒用?」世稜停住腳步,悶聲問。
世鋒聞聲頓住,明瞭弟弟患有腦病,自己當哥的又有何藉口?他回頭答道:「不是。」
「媽媽就在天上某處,等着我們發現。」世稜伸手指天,眼波粼粼的閃爍着懇求,似乎以為只要取得口頭認證,便能以假弄真。
是也好,非也罷,世鋒只知目前他們還毫無勝算,實在不想胡作揣測:「或許。」
「如果我繼續追,你會陪着我嗎?」世稜恍如捉緊最後那根稻草似的,拉住哥哥的手。
倘若自己不陪在弟弟身邊,又有誰來守護呢?世鋒強撐起嘴角,逞威說:「當然,別拖後腿就行了。」
「啵!」哥哥捏了捏弟弟的鼻頭,配合動作弄出搞怪聲音,把他逗笑哄好。兩人淘氣地撿起路側的樹枝,兵刃相接,憑藉幻想展開光劍對決,沿途嬉鬧,直至推門竄入阿嫲家的客廳。男孩還在揮打、格擋,敲得劈啪作響,壓根沒發現家中來了位不速之客。
忽有巨大身影從旁崛起,投下黑影籠罩,他倆登時僵硬抬眼——驚見陌生壯漢站在跟前,垂着兩條刺青花臂,其項背遮蔽天花燈,剪影難辨表情,更糟的是廳內不見阿嫲蹤跡。
「你對阿嫲做了甚麼!」世鋒握起保家衛國的小拳拳,壯膽喊話。
「我⋯⋯」劉民支吾片刻,察覺是自己這副體格令孫兒害怕,便想蹲下示好。這放下身段的舉動,反倒嚇着世稜,狠勁地把樹枝擲在劉民臉上,「啵!」
小樹枝未能對其頭上血量條造成任何扣減,只是打岔了劉民的自我介紹,他滿臉無奈,不懂該怎樣與男童相處。
「你倆兄弟肯回來了嗎?」貴梅湊巧步出廚房,原想訓話孫兒遲了回家,但見氣氛不太對勁,趕忙走上前為親家解窘:「鋒、稜,這是你們的外公,劉民。」
「流⋯⋯氓?」兄弟張口結舌,心底暗忖,外公這種生物也太礙地方了吧。
與孫兒打個照面後,劉民硬要擠進廚房幫忙,可是空間略小,轉眼就被貴梅叫了出去,諫言既然親家來意是要探望孫兒,那便不要捨本逐末。他只好坐在電視前消磨時間,豈料兄弟連隨躍上沙發,世鋒在左、世稜在右,好奇地用手指頭點戳着他的花臂,研究到底是何種皮紋或鱗片。
於是劉民解釋,那是孔雀翎尾的眼妝斑圖案,但不是天生的,而是用針把顏料刺進皮膚裏。對刺青沒有概念的鋒稜,當即面露擔憂,跑往書櫃抽屜取出畫紙遞來,勸勉外公別再自殘,要畫就畫在紙張上。
竟敢人小鬼大的倒過來教化大人,逗得劉民發笑,不經意地從孫兒眉眼看出海倫兒時的神韻,才意識到他倆仍是懵懂無知的小孩子,哪有罪責可言?不過還要釐清心念這事言明猶有疙瘩,這兩條刺着翎尾百眼、寓意明察秋毫的花臂,顯然沒能把他的眼垢掃清。
「噢,對了。」劉民從連鎖玩具店特大塑料袋中,拿出酷炫的賓士遙控車:「我帶了禮物給你們。」
儘管錯過不少孫兒的成長時刻、不知他倆有甚麼喜好,猜想男孩都愛超級跑車準沒錯,這可是天性使然的事。果不其然,遙控車吸引了雙胞胎的注目,飛快奪過,摸索充電器的調流開關、車頂的接收天線又有何用途。
「嗖——」玩具賓士漂移駛過,在以蠟筆排列而成的賽道內繞圈,世鋒握住遙控手柄,玩得正樂。
玩具車掠過了挨着沙發、席地而坐的世稜旁邊,劉民視線亦隨之轉到他身上,居然獨個在砌積木,嘗試把剛學不久的孔雀偽眼拼湊出來。他仔細觀察外公兩臂作為對照,再低頭動手調整色塊的排位。
「你不喜歡車子嗎?」劉民疑問為何世稜不爭不搶,任由哥哥佔有玩具。
「還好吧,如果真要說車子,我更喜歡計程車。」弟弟悠然回道。
童言稚語使劉民搖頭輕笑:「哪有人喜歡計程車勝過賓士的?」
「喜歡紅色囉⋯⋯」世稜仰頭回想,常被關禁衣櫥暗房的自己,按理最討厭紅燈才對。然而,曾經有幅柔軟溫熱的薄膜、遍及時刻泵動的彎曲管線,把他倆兄弟包裹在內,卻已過去太久,腦海中只剩下零星片段:「我最早記得的,就是一片紅色。」
「那時候我們都不怕淹水,超強。」世鋒在旁搭話,言明他對此也有依稀印象。
霎時搞不太懂孫兒言外之意的劉民,左思右想良久,總算聽出弔詭之處,頓時皺眉,難道他們早在出生前已經開始積累記憶?那當年臍帶血流不均又是何種體驗?但未及外公臆測更多,就被孩童的擾攘打斷思路,世鋒搗蛋地操控玩具車,全速撞塌了世稜的積木玩具,「咔噠——」
氣得弟弟原地蹦起,追着四處走避、拍屁股挑畔的哥哥不放,而到目前為止,這還只是兄弟間的小打小鬧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