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兒童界十大酷刑之首、蜚聲中外的古法剝牙,即將在阿嫲家中執行。雙胞胎擅自從針黹包中取出紅色繡花線,剪成兩截,前端栓住自己晃動的乳齒,末端握在對方的手中。言明男孩已經到了換牙期,雖知長痛不如短痛,但又不敢親自下手,唯盼兄弟代理。
面對面坐在小膠椅上,孿生四目交投,寂靜好比西部牛仔拔槍前的對峙,就差沒有草球在跟前滾動。事關即便互相拔牙是君子協定,但任誰被弄痛也會鬧彆扭,而他倆湊巧爭強好勝。
「咚噹——」掛牆的中式古董擺鐘整點打鈴。
應聲用力拉拽,紅色繡花線如同雷管引信,燃爆痛覺炸彈,他倆上身朝着牙齒飛出的方向前傾,頭磕到頭,就連以禮貌聞名的日本人見了也自愧不如。忽聞鑰匙開門,哥哥趕忙把兩枚乳齒舀在手心,跨過只管吃痛打滾的弟弟,衝到廁所把罪證丟入馬桶沖去,皆因阿嫲曾叮囑他們別再胡亂拔牙。
為了隱藏缺牙跡狀,他倆接過阿嫲買回來的荔枝,摳開果皮,謹小慎微把晶瑩圓潤的果肉放進嘴裏,閉唇合攏細嚼,古靈精怪地用舌尖推出果籽。
合掌站在靠牆向窗的胡桃木佛龕立櫃前、誠心供奉菩薩的阿嫲,聽到背後傳來孫兒的趣怪吟叫,就連吃個荔枝也像吃到高質牛扒那般陶醉,逗得會心微笑,怕是近來太流行周杰倫了,「哼哼、哈兮——」
習武之人切記仁者無敵,仗恃賣萌贏得阿嫲愛戴得孿生還真能規避嫌疑,管住嘴巴直至夜深。
朝着洗手盆吐出牙膏泡,他倆仰頭望向鏡子,兩個矮冬瓜非要踮腳尖才看得清口腔狀況,見恆齒已鑽出牙槽,總算緩了口氣,至起碼不用再裝模作樣。由於沒有其他孩童作為對照組,他倆單純以為這是牙齒發育的正常速度,不曾想過是種特異體質。
平躺在舒適的床上,快將入睡之際,世鋒忽聞「嘰嘰噠噠」的噪音極其宏亮,他轉過臉,見枕邊的世稜早就蒙頭大睡。這擾人清夢的聲響既像是從弟弟口中發出,又像是直接在自己顱內響徹,害他整晚無眠。
於是翌日哥哥頂着熊貓眼向阿嫲投訴,說弟弟比汽油發電機還要吵。為止息孫兒之間的矛盾,阿嫲解釋是荔枝燥熱才會使世稜半夜磨牙,教導世鋒不能背着家人打小報告。至於長孫為何連丁點雜聲都受不住,阿嫲猜是孩子耳根靈敏吧,也對,誰能想及那是隔空傳音直衝腦門的心電感應疲勞轟炸?
那些長輩不能想及的,終歸交由後輩去探索和開闢,這是為甚麼他倆逐漸察覺牙齒與音訊的關聯,並想出萬試萬靈的密語方式——把齒顎咬合的聲響「噠」比作敲打,即是摩斯密碼中的「點」;把齒顎研磨的聲響「嘰」比作搓擦,即是摩斯密碼中的「劃」。
通過口腔活動達到遙距即時通訊的效果,簡稱「敲牙」。
不知從何時開始,阿嫲能徒手端出剛出鍋的飯菜,可能是自當媽以來練就的超能力,於廚房與飯廳之間來回走動,端出香氣撲鼻的佳餚。甚麼玫瑰豉油雞、椒鹽瀨尿蝦、螺片扒生菜、花膠燉雞湯必不可少,雖則包括自己在內也只有四人聚餐,其中兩人還是胃量不大的小孩,但這天農曆除夕,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
早在冠上媽媽與嫲嫲這些頭銜之前,她是林貴梅,相當傳統的女性。團年飯不得不帶點排場寓意來年豐衣足食,也是自小便刻印在心的觀念,而貴梅這輩子做過最不傳統的事,就只是在離婚後撤夫姓,僅此而已。
吃頓飯充其量半小時便收拾碗筷,由買菜至烹調卻花上大半天,怎能不給貴梅面子?即使兄弟已吃撐肚子,還是再夾兩箸菜、再扒兩口飯為妙,既是害怕枉費阿嫲的用心,也是害怕招致老爸陰晴不定的咒罵。
整個飯局,肅靜得只剩嚼咽聲,毫無交流,至少不是常人能聽到的交流,世鋒咬嚼相對粗韌的雞胸肉借以敲牙,世稜則把生菜放入嘴裏研磨回訊。
鋒:「又﹒來﹒了」
稜:「但﹒爸﹒今﹒天﹒喝﹒不﹒多」
鋒:「弊﹒在﹒前﹒天﹒醉﹒酒﹒鬧﹒事」
有別於英文沿用音意字,漢文乃形意字,摩斯密碼的字母表不適用於後者。雖則曾有英國學者為上千個常用漢字賦值,但都是無語言邏輯可言的無理碼,難道要死記硬背上千串編號才可作簡單溝通嗎?兄弟才不幹這種本末倒置的腦力勞動,便改用國際音標廣東話拼音,奈何點劃排列依舊冗長、敲牙起來依舊繁瑣。
剛把肉塊嚥下,哥哥立刻就舀飯入口,藉以延伸句子。
鋒:「還﹒要﹒阿﹒嫲﹒替﹒他﹒保﹒釋」
稜:「快﹒吃﹒完」,「快﹒去﹒玩」
顯然敲牙不是最便捷的通訊方式,發訊者寄出密語時,不見得有用戶界面讓收訊者看見句子,更像實時閱後即焚模式。如果他倆沒有能快速處理資訊的頭腦,想必玩不起此等小把戲,但屹今為止還算過得去,難度只在飯菜的耐嚼程度承載不了敲牙所需之時長。
狼吞虎咽的弟弟撐得兩頰鼓起,試着組織言語。
稜:「我﹒吃﹒飽﹒了」,「你﹒呢」
鋒:「早﹒就﹒吃﹒飽﹒了」
敲牙敲得牙骹痠軟的世鋒翻翻白眼,惹得世稜怯怯搖頭、皺眉示意哥哥別擺出抱怨表情,皆因弟弟不想被大人識穿他倆的小秘密。
然而人情練達的貴梅豈會看不出孫兒的心思?就算不曾猜想那是心電感應、顱內傳音這般天荒夜譚,好歹也能察覺他倆的緊張感。何況兄弟忙於暗號溝通,時而像是下顎打轉的草泥馬、時而又如頰袋存糧的花栗鼠,在貴梅看來,若非換牙隱隱作痛,便是不敢擅自離開飯檯,吃得太飽還在硬撐。
「你倆吃飽了未?」貴梅問。
「飽!」他們速即舉手、異口同聲答道。
看到貴梅點頭批准離席,他倆拔腿竄往佛龕立櫃下跪趴着下象棋,眼神閃縮偷瞄飯檯方向,怕阿嫲與老爸鬧出罵戰。
晦氣事太難以啟齒,貴梅下意識地乾咳清痰,不過未及開口,急於迴避的雨順率先起來收拾碗筷,為轉移焦點而幫忙家務。他將剩飯剩菜盛到保鮮盒裏,操之過切,放入雪櫃連層板都被漏出的醬汁弄污,又匆匆把空碗空碟疊起丟到鋅盆,不刮花餐具就奇了。遭到無視的貴梅交抱臂坐在飯檯前,啞忍片刻,終是嚥不下這口冤屈氣。
「砰——」貴梅拍案起座追入廚房。
嚇得雙胞胎雙肩縮起,木棋子從小手中掉落,逐腰背後傾,睨向廚房的虛掩門隙,隱約可見阿嫲怒得向老爸指手劃腳的身影,在灶前對質。
「我說會戒就是了,不用你嘮叨。」雨順雙手推撐石英廚櫃台面,垂頭喪氣的,因不肯正面衝突而背對貴梅。
廚房小窗正好對着街道的臨時泊車位,而那常年不洗的封塵車就在樓下,瞰見此景的貴梅不禁愣住,回頭瞪視這個忤逆子,攸關她能在兒子身上聞到酒氣。
「喝了還駕車,你不想活了還要連累兩個孩子嗎?」
「就丁點而已,我沒有醉,才不會有事!」
事到如今已無商量餘地,貴梅取出老早準備好的監護權轉讓文件,沉聲命令:「給我簽了它,從今天起,孫兒就由我照顧。」要在農曆除夕吃過團年飯後就拆散他們三父子,是貴梅人生中第二件最不傳統的事情,無妨,反正不見得雨順盡過為人父親該盡的責任。
「簽個屁!孩子是我的還是你的?」使勁拍開文件,雨順也不知自己為何抗拒,縱嫌礙眼亦覺不捨,鬱結頓成暴躁。
貴梅悵然眼眸低垂,語氣愈輕,心情愈重:「都是海倫的。」
這對母子傷人自傷的脾性總讓關係惡化。雨順怒極反笑,信手握起醬油瓶擲向牆壁,「啪啦——」玻璃在貴梅背後碎散,她面露懼色退後半步,每一道皺紋、每一根白髮,無不是將兒子養育成人的證明、無不在尖叫自己枉費光蔭、無不在斥責雨順太過不知所謂。
自覺慚愧的雨順搔了搔頭,但能自覺,不等於能面對,快步繞過母親衝出客廳。而尚零落遍地、皺作紙團的監護權轉讓文件馬上被貴梅撿起,窮追不捨喝道:「我看你還能跑到哪裏去!」
「我去買酒!」雨順奪門而出。
貴梅死勁拉住門把,但怎也拉不開,惱怒衝着門板叫罵:「你和你爸根本沒有分別!」語畢,她忽聞男孩凝着濃重鼻音的嗓音。
「不要再逼爸爸改了,他已經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循聲低頭望去,竟是世稜大字型在門前抵擋勸和,眼鼻通紅,抽泣不止,單憑他的細小身軀就想平息世間所有爭端。並時世鋒從後伸手拽動阿嫲衣服下擺,倔強地別過頭。
「媽媽不在了,我們明白的。」
百感交集的貴梅霎時噎住,沒想到這意氣之爭會驚擾到倆六歲孩童,可是最難過的人,難道不是你們兄弟嗎?
佛龕立櫃的紅燈閃爍,其赤色映在觀音像的眼角滑落,臨摹血淚,無他,不過就是光影的錯位折射罷了。怪力亂神之事不可取,讓他們有個正常童年本該是長輩的職責,貴梅揪着心跪下,把孫兒牢牢擁入懷內,鐵了心捍衛到底,哪怕這童年只有轉瞬之間:「沒有人要求過你們明白呀!」
自從那夜雨順撒賴出門買醉,連續數週不聞他的來訊,貴梅索性不管,只想趁此農曆新年讓孩子重拾應有的天真、不懂事的專利。因此,雙胞胎在阿嫲家渡過了首個無憂無慮的長假期,不至於趕住回家領受負親大人的虐待。
借鑑弟弟因服食過量荔枝而變成汽油發電機,重視睡眠品質的哥哥不敢對煎堆、油角諸類上火小食太過貪饞,但藉着節制飲食以做好降噪措施的兄弟,即便到了作息時間,也還毫無睡意。他倆蓋住棉被半躺,睜着閃閃惹人憐的眼睛,恃寵央求阿嫲講些睡前故事。
這可把貴梅難倒了,中年人的家裏哪有童書?佛教經典倒是有好幾卷,難不成向孫兒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嗎?看見阿嫲窘而語塞,鋒稜借意問起關於媽媽海倫的往事。
為袒護海倫在孫兒心中的形象,貴梅省略不提那些混合型妄想症的糟事,僅由媳婦自稱曾被外星人擄拐說起,恰好饒有趣味。
且聽阿嫲娓娓道來,事緣是這樣的。
話說,那夜天上高掛明暗各半的下弦月,但月亮表面似乎失去了它該有的坑紋,平滑得好不真實。無暇理會這些離奇月相,作為調酒師的海倫如常上班。
忽地,酒吧來了位健談熱絡的男性客人,估計是不良習癮的原因,他的瞳孔偶然會縮小變成欖尖形,接連攀談勾搭,硬是要請海倫喝酒。為免鬧僵只好應酬小酌,按海倫往常的酒量,這杯招架有餘,但進入酒窖點貨時竟覺不勝酒力,頭暈目眩,就怕是被方才的男客人下藥,來不及呼救便昏倒在地。
再次睜眼,海倫只見自己獨自臥在酒窖地上,幸然衣着整齊,並無受侵犯的痕跡。弔詭的是,昏倒前拿在手中的點貨清單,竟然無故被移放至就近的酒箱上、貯貨項目亦無故被清點完成。零碎線索令她在往後數天竭力回想,記憶片段亦陸續於惡夢中閃現——酒窖內的各類酒瓶皆由針筒、氧氣瓶等手術配置,及浸泡人體器官的培養缸幻化而成的,無奈白光直照,躺在手術台上的她,僅憑肉眼實在難以看清。
或許當時的酒窖並非真的酒窖、該酒客亦非真實人類。這臆測驅使海倫主動結識神秘學愛好者,從而聽說「唯有特定『氣場顏色』的人能識穿這虛擬現實的破綻」,玩起據稱能捕捉生物電磁場的「能量場照相術」。後來更斷言該酒客是外星人以變形術假冒的,自己想必遭到外星人擄拐。
自此海倫狂熱於追尋幽浮蹤跡,指望向親友們證明地外文明的存在,可惜總是徒勞無功。直至懷上世鋒和世稜,她才把生命中的重要事項釐清,專心當個好媽媽。
聽得男孩雙雙呆住,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隨口就把媳婦經歷轉述得煞有介事,若非拘泥於女性不宜拋頭露面的守舊觀念,貴梅大可當個知名說書人,惟因陷入追思而忘了顧忌孫兒的心智年齡。畢竟提及「不良習癮」、「用藥性侵」、「活體實驗」之類內容,對小孩而言無不是限制級別的夢魘。
難得可以瞭解母親事蹟,就算嚇到脊背發涼、嘴唇緊抿,鋒稜仍是凝神細聽。
恰如孫兒此刻專注,其實當年貴梅是難得願意傾聽海倫玄乎過往的人,不過無論孰真孰假,那時她還是得提醒媳婦,即使外星人的存在有可能是事實,過度沉迷也太脫離現實了吧。她苦口婆心的告誡,皆因不願媳婦招人笑柄。
然而海倫的答覆卻讓貴梅銘記至今——「事實是,當我追飛碟的時候,我抬起頭去追;而當我要放眼現實,我低下頭做人。」驀然回首,或許我們這些所謂的正常人不曾真正活着,至少比起海倫,我們只是不去戳破繁榮安定,窮盡此生苟且殘喘,就如貴梅毅然離婚前的那些隱忍。
回過了神,貴梅登時摀住嘴巴,原意只是訴說睡前故事,豈料在不經意間愈講愈深奧,還摻雜家長指引的情節。
幸而孫兒常看科幻懸疑的電視節目,膽量尚好,有別於其他六歲幼兒,他倆對神秘獵奇有相對強壯的胃口。腰背挺直坐好,手抱枕頭借以定驚,圓溜溜的大眼睛閃爍着好奇,想要知得更多。
就讀聖公會小學的兄弟,受到宗教熏陶,誤將地外文明與神學概念都搞混淆了。
「阿嫲!」世稜雀躍舉手發問:「外星人是神創造的嗎?」
從未把兩者聯想起來的貴梅,皺眉困惑,語帶遲疑:「應該⋯⋯是吧。」
「媽媽住在天堂嗎?」世鋒托着下巴,彷彿對某道難題有了頭緒。
握住脖子上的觀音翡翠項鍊,貴梅暫且拋開自身信仰,唯求媳婦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樂土:「我願意相信如此。」話音剛落,心有靈犀的鋒稜馬上言來語去,全憑想像,建構出他倆信以為實的真相。
「既然外星人是神所創造,天堂也是神所創造⋯⋯」哥哥起頭。
「外星人住在天上,媽媽也住在天上⋯⋯」弟弟承接。
「那麼只要找到外星人,肯定也找到媽媽!」兄弟同時互望,作出結論。
看見孫兒胸有成竹的模樣,貴梅頓時答不上話,未及開口糾正,兩個小屁孩已經丟開枕頭、掀起棉被、蹦蹦跳跳地衝出房間。雖則孫兒完全有權犯傻,但否定現實對喪母孩童而言可不是健康的期盼,看來只能忍痛教育他們逝者已逝的道理,阿嫲急忙追出客廳。
這時,媳婦的昔日話聲竟在耳邊亮起:「事實是,當我追飛碟的時候,我抬起頭去追;而當我要放眼現實,我低下頭做人。」猶在輕喚貴梅止步,叫她愣在原地。
你有看到眼前的情景多美嗎?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生,不畏跌倒,還得意忘形地暢笑着。從抽屜中取出雙筒望遠鏡,指南針和陳舊攝影機,這些原是已故母親的遺物來着,正要為探索宇宙做好準備。他倆稍不留神,就把雜物打翻散落遍地,像普通的孩童,搗蛋、嬉鬧、整裝待發。
算了,讓他們去吧。貴梅的慈祥笑容是帶着苦澀,如果現在糾正孫兒的話,那就未免太殘忍了。喜怒哀樂,痛亦無妨,這是海倫想讓兒子擁有的器量吧。
雙手交疊在胸前,按捺住婦人之仁,暗自呢喃。
「記住要真真正正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