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1|閱讀時間 ‧ 約 23 分鐘

原創BL極短篇│心裡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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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內竹馬是這篇的主角:〈心跳如歌〉。兩篇無關。

 


 


  「你長那麼漂亮,從小到大一定少不了好處吧?」

  電腦螢幕上跳出這麼一句話,有些刺眼。林亮誠與嘴巴壞的青梅竹馬原本在討論某一個長相清秀的男明星,不知道為什麼話題繞到他身上去了。

  打小認識的青梅竹馬說話直,連在網路上聊天也不改作風,甚至更帶刺,但他早習慣了,這不是第一個人這樣說,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好處嗎?的確,人們見他長得好看,就想像他肯定是個溫柔、優雅又乖巧的人,人見人愛,可以很快認識新朋友,有困難時不必煩惱找不到人幫,長輩們見了他都開心,老師也會特別關照。

  這些的確發生過,但對林亮誠來說,長得美麗根本是詛咒。

  同儕間的惡意競爭從沒少過,這還不構成嚴重的困擾,相比之下,人們以他的臉就先判定他是什麼樣的人,更讓他備受挫折。

  比如高中時代有好感的學妹,才交往一星期,他就被單方面分手,原因竟然是:「學長的個性跟我想像的不一樣。」他才知道原來女孩子都想像他是白馬王子,除了長得好看,還誤以為他個性也完美無瑕。又比如大學時代認識的學長,交往兩個月後,他又被單方面分手,理由是:「我不過是喜歡你這張臉,兩個月也看膩了呢。」再比如,出社會後接觸的人一多,他總會吸引到不想吸引的人,有人看他的臉就認定他愛玩、可以隨便,就算是在工作時間也愛對他上下其手,美其名關心同事,實際上是性騷擾,說出來還會被笑,一個男生有什麼好性騷擾的……這些種種都讓林亮誠確定再確定,美麗的皮囊根本一點好處也沒有。

  這張總被稱讚的臉,人人都喜歡看,卻不見得人人都喜歡親近,他們總愛拿各種理由接近,膩了就疏遠。

  「太美麗的事物反而危險,人類還是離我越遠越好。」他回覆。

  簡單來說,他已經厭倦過度暴露在人類社會裡了。這次會連絡上青梅竹馬,也是因為前幾天終於忍不住鹹豬手,憤而提交辭呈,打算回鄉下老家休息一陣子,再慢慢做打算,可惜存款不多,得找些簡單的零工賺點生活費,才找上好久沒聯絡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嘲笑他打字太慢,「你還記得住在土地公廟旁邊的阿水嬸嗎?」

  他記得阿水嬸家很有錢,算是當地有頭有臉的家族。

  「她兒子高中剛畢業,想在上大學前學鋼琴。我記得你會彈琴,對吧?要不要當鋼琴家教啊?聽說條件開不錯,我幫你介紹,你讓我抽成。」

  因為長得漂亮,功課也算不錯,從小家裡就想盡辦法培養他才藝,即使家裡沒什麼錢,學一兩樣才藝的學費也是有的。於是,他成了當時鎮上第一個學琴的孩子,直到他搬到城市裡去為止,當地人看到他還是會講起這件往事,彷彿他的成就即是他們的殊榮。

  如果不要求精通的話,他倒是可以教些入門。「教。抽成免談。」

  他任由青梅竹馬文字轟炸他,罵他沒良心,空有天使面孔但魔鬼心腸云云,開始整理起行李。他的行李也沒幾件,當年他到外縣市讀書、畢業後順勢在外縣市就業,如今也不過是當年的家當再多那麼一些些,如今要回老家了,帶走的,反而比他來的時候少了一些,但究竟少了哪些,他也說不上來。

  對社會學以致用的期望與熱忱,在殘酷的現實中被消磨殆盡,或許就是少了這一些吧?

  關上行李箱,他的心已經先啟程歸鄉了。

  阿水嬸的小兒子他應該見過,但沒什麼印象,就算有印象,他離家這麼多年,那裡的人又變成什麼樣了呢?

 


2

 


  「唉─唷─!阿誠,這麼久沒見,越來越英俊了耶!」阿水嬸用台灣國語熱情招呼他,一來一往的寒暄之間,他招架不住她一直送過來的水果,在見她那不小心睡過頭、還在梳洗的小兒子之前,他的胃就先累了。「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有的話要帶回來給你爸媽看看,再不然,阿水嬸也可以先幫你鑑定鑑定!」

  就說了,他真的沒有女朋友啊!怎麼長輩總愛把話題往尷尬帶?

  在他陪著阿水嬸談笑時,腳步聲從透天厝狹窄的樓梯間傳來,有點刻意放緩、毫無節奏可言的步伐,聽來說不上穩重,但也不能算是輕盈,倒是有幾分拖沓。阿水嬸似乎沒聽見,繼續講她的:「對了、對了,我家那個小的,還要請你好好照顧。他、他喔……說話不太方便,個性又不好,如果惹你生氣,你不要客氣,給他罵下去,阿水嬸給你做靠山嘿!」

  說話不太方便是什麼狀況?

  他才剛要順勢點頭敷衍了事,抬眼就看到有人躲在樓梯間屏風的後面偷看,一頭凌亂瀏海蓋住眼睛,要是他沒聽見腳步聲、知道有人下樓來,恐怕會被嚇個半死。

  阿水嬸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去,正好看見她兒子露出一雙眼睛在偷看,「醒了不會來打招呼喔?沒禮貌。這是路口三伯家的阿誠,你要喊人家哥哥,知道不?」

  看到阿水嬸在招手,那孩子只好走進客廳,他個子高、又瘦,衣服穿在他身上鬆鬆垮垮。長相應該不至於醜,但不整齊又一副懶散的樣子,與林亮誠並肩,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類型。

  他對林亮誠點頭示意,沒開口打招呼,也沒任何表示,轉身又想走,被阿水嬸一把抓住,「這孩子聽得見,就是沒辦法講話,不用擔心溝通的問題,他自己有辦法。那阿水嬸有事要忙,你就跟他熟悉熟悉,看什麼時候開始上課都可以,你們兩個講好就好嘿。」

  阿水嬸風風火火,拎著她的手提包就出門去了,留下林亮誠與不知名的孩子大眼瞪小眼。他尷尬萬分,心裡想著長輩肯定是世上最會推人跳火坑的生物,但再不說話就只會更尷尬,只好照著阿水嬸的指示,抓準那孩子打量的視線停在他臉上的時候開口說話,「聽說你想學鋼琴,我是來教你彈琴的。」

  年輕人點了點頭,隨手在桌上抽來廣告紙和原子筆,悉悉窣窣寫起字來,林亮誠這時才明白阿水嬸口中「說話不方便」是什麼意思。

  「你好,謝謝你專程過來一趟。」

  「不用客氣。我是林亮誠,我該怎麼稱呼你?」

  年輕人又低頭寫字,林亮誠看他運筆極快,寫出的字卻工整好認,又有一雙修長好看的手,動作輕盈,與他不修邊幅的外表顯然有段反差。

  「劉光祐。」阿誠念出了那年輕男孩的名字,沒發現他因此紅了耳根。「你好,光祐。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想學琴?」

  還是這年紀學,很是稀罕。這年頭的孩子要學琴,總是從小就學,不會到高中畢業了才起頭。

  劉光祐這次不寫字,就直勾勾瞪著林亮誠看,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想從他雙眼裡尋找什麼,遍尋不著後失落地撇開視線,像是嘆口氣那樣呼了一口氣。

  與其說劉光祐個性不好,林亮誠倒覺得,那是個性奇怪。

  「不想說也沒關係。進入正題。我只能帶你入門,如果想要比賽、還是拿檢定,我可能幫不上忙。」

  一陣沉默後,劉光祐寫了字:「沒關係。」

  他點點頭,「你希望我什麼時候開始上課?怎麼上?一個禮拜三天,一天兩小時怎麼樣?」畢竟他也想要有一點自己的時間,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

  劉光祐卻搖了搖頭,低頭又寫:「今天開始,請你每天來。」

 

  咦?每天?認真的嗎?

 


3


 

  雖然林亮誠心裡嫌麻煩,但還是照著劉光祐的要求,天天來阿水嬸家給他上課。反正兩家距離不過巷頭巷尾,走路五分鐘就能到,一天花上兩小時賺點小錢,家裡兩老也比較沒話說。

  劉光祐家的鋼琴放在三樓。據說以前是他大姊在彈,後來嫁了,家裡也沒人會,琴就這樣放著。劉光祐會想學琴,是不是與他大姊有關,林亮誠不得而知,他是再也沒問過那孩子學琴的動機了。

  據阿水嬸說,劉光祐的臥房也在三樓,不過是在琴室的另一頭,於是,劉光祐的不修邊幅不再驚人,反而成了合理的平凡景色。

  幾天以來,林亮誠發現劉光祐的底子不錯,指法與手勢幾乎一學就會,林亮誠的教學只是在喚醒他遺忘的記憶,問他是不是以前學過,劉光祐否認,說是以前大姊會教他一些小技巧,如此而已。

  劉光祐的底子和聰明好學,讓林亮誠訝異,才幾天過去,劉光祐的學習進度已經超前。林亮誠想著放慢腳步,或許一周可以放個三、四天假,不用天天來,心裡卻又有些捨不得。

  林亮誠挺喜歡看劉光祐彈琴。他喜歡坐在鋼琴旁,聽劉光祐彈完剛學會的曲子,有時窗外正午的陽光正烈,照在劉光祐背上會閃閃發光,他的吐息與琴鍵發出的音符貼合,他會看見劉光祐那雙專注而熱情的眼睛,優雅修長的手指翩翩飛舞,再美的景色也不過如此。

  那不過是一首簡單的情歌,劉光祐的演繹卻讓它不再那麼單純。即使只是個入門新手,技巧還有些生疏,劉光祐的投入讓它栩栩如生、有了生命。林亮誠從未離音樂這麼近。小時候學琴不過是被父母丟去學個才藝,他沒有熱忱,這個成就不屬於他,但劉光祐彈奏的每一個音符似乎都有共鳴的能力,即使彈琴的不是他,這段演奏也讓他有了某種歸屬感。

  「你彈得真好。」劉光祐聽見了,沒辦法說話的他只是一雙眼直盯著林亮誠看,後者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卻被看得侷促害臊。林亮誠只好站起身來掩飾心上的動搖,一屁股往劉光祐旁邊坐,嚇得他趕緊往旁邊挪動身體。「四手聯彈?」

  劉光祐點點頭,但頭垂得老低,凌亂的捲髮遮住他的側臉,林亮誠沒能看見他紅了雙臉與耳朵。

  琴鍵敲出音符,劉光祐照著方才的樂譜又彈了一遍,這次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小心彈錯了兩、三個音。但林亮誠不介意,曲子因此更為自然,更加屬於他們兩個人,他笑了笑,甚至跟著哼出了歌,這或許是他這幾年來最開心、最自由的時刻了。他可以在這短暫的瞬間忘記被職場性騷擾的事,或是無端捲入勾心鬥角的事,或是新鮮的肝被責任制壓榨的事,這些都不再重要,不再能影響他、使他心灰意冷,那都是上個世界的事了,現在、這裡,只有他與劉光祐兩個人,以一首簡單的歌曲,實現音樂所能發揮的魔法。

  最後一個音符結束,林亮誠暢快吐了一口氣,轉頭正好對上劉光祐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你彈得真的很好。」他頓了頓,沒有多加思索,就又補上了一句從初遇以來,就一直存在於腦袋裡的感想:「你的手很漂亮,根本是為了彈琴而生的。」

  劉光祐張開手掌,低頭直盯著看,似乎不懂林亮誠的意思。不過是一雙手,能漂亮到哪裡去?他翻來覆去,上看下看,就是不敢再看林亮誠的臉。林亮誠心裡也明白,這樣的狀況發生太多次了,長得太好看,就是換不到真正能夠交心的機會,人們總會在他交出誠摯的心時,將自己藏起來。

  也總在這種時候,林亮誠確切感受到表面的美麗根本沒有好處。

  「時間剛好。下課。」他為負面情緒來得太快感到遺憾,但表面上卻要裝作若無其事,林亮誠也一起低頭看了看錶,確認時間後準備起身收拾東西,卻被劉光祐一把抓住手腕,力道不大卻很堅決。

  他不過是反射性轉過頭去,事情就那樣發生了。

  彷彿是一場夢,雀躍輕盈,但比起虛幻,現實的重量更加清晰、更加理所當然。林亮誠的唇感受到劉光祐的溫度,並不怎麼驚訝,好像他早就預測到了,如果這個吻沒有發生,才叫人遺憾得更徹底。

  但也正因為意識到這樣的想法,林亮誠退縮了。

  他不僅精神上退縮了,身體也如實照做,往後退開了。

  

  好像用了自己的美色引誘對方一樣。

  而且對象還是個連社會都還沒見識過的孩子。

  

  他看見劉光祐的眼底沒有太多訝異,更多的是另一種複雜的神色,但無地自容的他只想快點離開,讓這孩子離自己遠一點,保護他,讓他維持自己原本的樣子。

  林亮誠跳起來,飛快拿起他帶來的東西,手機、樂譜,全部亂塞一通塞進肩背袋裡,轉身就倉皇逃走了。唯獨一樣東西留了下來,忘記帶走……

 


4

 


  「所以說,我掉了筆記本,希望你幫我拿回來。」

  「所以說,你幹嘛不自己去找?你不是每天都得教琴嗎?」林亮誠那沒什麼良心的青梅竹馬,邊吃著以當季草莓與巧克力餅乾裝點的冰淇淋聖代,邊心不在焉滑著手機,完全把林亮誠的請求當耳邊風。全世界大概也就他不吃林亮誠用臉哀求的這一套。

  至於每天還要不要去阿水嬸那裡教琴,林亮誠還沒下定決心。劉光祐那一吻之後他失眠了兩天,也臨時取消了兩天的鋼琴課,今天是第三天,思緒仍然複雜的要命,糾結老半天,他還是什麼都沒釐清。他是真心喜歡劉光祐,或者錯把欣賞當做喜愛了?劉光祐又是怎麼想的?只要想到劉光祐,就會想到那個吻,心跳也就跟著不受控的加速。不知道,好煩,不想了。他希望他的青梅竹馬沒發現他的臉頰因為思念而燒紅了。

  「你不是認識他堂哥嗎?我記得你們高中還同班,感情不錯的樣子,拜託你了,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

  這下他青梅竹馬終於肯正眼看他了。「你欠我的人情可多了。回頭我問問光耀最近會不會去晃晃。」

  「謝謝!」林亮誠幾乎是額頭貼在桌上給他竹馬叩頭。

  他一直都知道他這個竹馬跟那個家族的小孩走得近,光耀便是劉光祐的堂哥,據說是個警察。

  「那本筆記本很重要嗎?」

  「有點重要。」

  其實也沒那麼重要。林亮誠也是很久沒彈琴了,為了讓劉光祐可以順利學琴,他特地將課程重點記在筆記本上。後來他在家也會彈琴,教琴的時候,那種將歌曲演奏出來的感動也在他心上復甦,心血來潮也在家裡彈些簡單的樂譜,甚至創作了曲子,而那些片段的、臨時浮現在心上的旋律,也記在那本記事本上。不拿回來也沒關係。林亮誠在心裡想這樣說服自己,嘴上卻不是這樣,標準口是心非。

  他竹馬似乎也只是隨口問問,這話題就到此為止。「欸、你知道嗎?光耀有天跟我說,他堂弟從小想學琴,是因為你。」

  「因為我?」林亮誠原本放下心中大石,正想著可以暫時忘掉一切,享受眼前這杯熱茶時,又差點被他竹馬的話嚇得一口噴出茶來。

  「你是我們那兒第一個會彈琴的小孩嘛。住在那條巷子的小孩,出入又一定得經過巷口你家,光祐大概是天天都能聽到你彈琴,所以想學。可是他一直不敢跟阿水嬸說,他大姊看不下去,說要去學,學回來每天練琴練得很勤,光祐終於受不了好奇心,跟著他大姊學了點基礎。」

  「我記得他們家挺有錢的,阿水嬸也不是那種強求孩子讀書的類型,為什麼他不敢說想學琴?」

  「嗯……大概是因為有點自卑吧?光耀說的啦。光祐不是不能說話嗎?說不定是對發出聲音這件事沒什麼自信。」

  那突然又想學是為了什麼?林亮誠還在困惑的迷宮裡,他竹馬又「啊」一聲好大聲,嚇了他一跳。「你幹嘛?」

  「就想起來一件事。你記不記得我們國中的時候,有一次在巷口公園玩,遇到有個小孩在路邊練習吹直笛,結果被其他孩子圍毆的事?」

  「喔,其中一個打人的小孩特別胖,好像是住隔壁街的小霸王。」

  「就是那次!我記得你一發現他們在揍那個小孩,就衝上去打群架了。」重點是,林亮誠還打贏了。「光耀跟我說那就是他堂弟。」

  「啥?」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說,光祐小時候有次回家全身是傷,說是跌到田裡,一直到去年光耀受傷住院,兄弟倆談了一次心才知道,他弟弟小時候被欺負過。光耀一直都不知道是你,直到跟我說了這件事,我才想到是你林亮誠做的好事。」

  真的假的?他以前就遇過劉光祐了?不。都住在同一條巷子上,要沒見過也很難吧?只是,要不是中間有個青梅竹馬,巷頭巷尾要搭上線也得看機緣巧合。當真就這麼巧?他怎麼就沒什麼印象那孩子長什麼樣?劉光祐呢?他記得他嗎?

  林亮誠想起初次見面時,劉光祐直盯著他看的那雙眼睛,以及後來失望的眼色,並不是因為劉光祐個性很奇怪,而是他記得林亮誠,林亮誠卻沒認出他。

  「你打小就漂亮,大人都不相信是你出手打的,還說是我打人然後栽贓給你,這件事讓我記恨很久喔。你欠我的人情真的一輩子都還不完。」

  「懷明!」林亮誠倏然起身,雖然早已經超過以往上課的時間,但他還是想去見劉光祐一面。他知道劉光祐有話想說,卻沒辦法說,林亮誠認為自己有必要好好聽劉光祐「說」他的心意,並且回應他。林亮誠有必須對劉光祐說的話。「我想到我有事要先走,有空再聊!」

  他的竹馬被留在原地,眼睜睜看他出了咖啡廳後走遠,大概過了一陣子才抱頭苦惱起來,林亮誠著實欠他太多,這次買單的錢,未來一定要讓他五倍奉還。

 


5

 


  當他來到阿水嬸家的時候,正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這幾天以來,林亮誠也熟知阿水嬸家的習慣,有人在家的時候不鎖門,誰來都能隨意進出,門既然有鎖,就是沒人在家,或者只剩劉光祐在家。三樓傳來悠揚琴音,顯然那孩子已經開始嘗試比較複雜的曲子了,但仔細一聽,林亮誠立刻雙頰飛滿紅雲,那是他記在筆記本裡的歌,本要按下電鈴的手指也懸在半空微微發顫。

  林亮誠開始動腦回憶筆記本裡是否寫了不可見人的東西。

  有嗎?好像沒有?那些情歌的歌詞他有隨筆寫上去嗎?天啊、他不記得了。那種東西要是被看到了,就真的沒臉見人了吧?與其說是害怕被發現,不如說他已經開始在為被發現什麼之後的結果害臊。

  「阿誠啊,你不是說今天要請假?」阿水嬸無聲無息出現在林亮誠身後,嚇了他一跳。她手上大包小包顯然去了菜市場,剛剛才回來。林亮誠點頭致意,有禮貌地幫忙拿起放在腳踏車前籃的幾袋蔬菜。

  「本來有事,但臨時取消了。」

  阿水嬸也聽見了鋼琴聲,面帶燦爛笑意回看林亮誠。「你聽,那孩子是不是進步很多?」

  他點點頭,跟著阿水嬸一起進門。「他學得很快。」

  「你沒有來的這幾天,他也是每天練習。沒想到這小孩這麼喜歡音樂,早知道就讓他小時候跟著你一起去鋼琴班學。」阿水嬸接過林亮誠幫忙拿的幾袋菜,「他天生不能說話,做媽媽的看他這麼安靜也很難過。他能喜歡音樂真是好事,我現在啊,光聽他彈琴就知道他心情好不好,晚餐該為他煮哪道菜。這都要謝謝你耶,阿誠。」

  「我只是教他彈琴而已,是他自己願意學。」

  「怎麼這麼客氣啦?你要去看他對不對?快上去、快上去,他等你等三天,每天都跟我鬧脾氣。」

  他邊維持禮貌邊苦笑,跟阿水嬸寒暄告一段落就爬上他家的樓梯,一階一階向上攀爬,琴音也逐漸清晰,路途竟變得遙遠了。

  劉光祐仍然在演奏他的曲子,聽起來像是幫某一個只有片段的旋律接續完成,成了專屬他們兩個人的樂曲,而不屬於世間任何人。林亮誠想起那天的四手聯彈,和被他拒絕的那個吻。他不確定劉光祐還想不想見他,但他有話得說,也必須說,林亮誠想告訴劉光祐,小時候為什麼幫他揍了那群欺負人的小朋友──

  「我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聽到林亮誠的聲音,劉光祐抬起頭來雙眼瞪大,一臉吃驚,樂曲彈奏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的驚詫裡帶著困惑,劉光祐不懂林亮誠的開場白。

  「我那時候在看你練習直笛的手指,動作流暢很好看、很、很漂亮,跟我不一樣。」他學琴是為了達成父母為他預設的目標,而不是他自己想要,也沒有劉光祐身上那種自然而然的氣質,那才是真正沉浸在音樂裡的人才會有。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就是人們口中說的「天賦」。林亮誠羨慕那個在公園裡練習直笛的小學生,邊練習邊微笑的模樣,看起來很快樂、很幸福,如此篤定自己就是那個樣子,而不受他人的影響。他喜歡劉光祐,從以前就喜歡。「他們不該選在那個時候打斷你。」

  這下劉光祐也聽懂了。他垂下頭,刻意躲避林亮誠的視線。

  但林亮誠已經來到鋼琴邊,琴架上擺著他的筆記本和劉光祐自己寫的樂譜,筆記凌亂,看的出來修改了很多次。他輕輕坐在劉光祐的旁邊,就是上次四手聯彈時的位置,半晌不發一語,他在等,等的同時也在看劉光祐譜上的音符。

  那接續的後半沒有不好,只是搞錯前半的意思了。

  「你媽媽說,她終於能聽懂你的心了。她很高興。」林亮誠看見劉光祐赤紅的耳廓,心裡有數,「要不要一起彈?我想讓你聽聽這首歌在我心中的樣子。」

  劉光祐愣了一會兒才點頭,手指就位,兩人一同深吸一口氣當作信號,樂曲開始演奏,思緒與回憶的齒輪開始轉動,每一個節拍裡都有一次心跳,不是只有音符而已,還有彼此的默契。主旋律照著劉光祐的譜彈完,林亮誠卻一改在樓下聽見的哀傷調子,在旁補上較為活潑雀躍的朝氣,最後才以緩慢的長音結束。

  「這樣比較適合年輕人吧?」

  劉光祐終於願意看他,林亮誠看著笑了。

  他從沒忘記那個在公園練習直笛的孩子,只是沒認出來罷了,誰想的到那孩子如今長這麼高大?他喜歡劉光祐嗎?是還挺喜歡的。他喜歡他修長的手指、專注的神情,規矩又安靜,他又是唯二見過他真面目的人之一,不會因為他有張美麗的臉,而對他有誤解……更重要的是,林亮誠喜歡他們在琴上的默契,這才是再多的喜歡也換不來的。

  劉光祐攤開林亮誠的掌心,以食指做筆,寫起字來。「我以為你不記得。」

  「我記得,只是不知道是你。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耶。」

  「你沒變。」

  「但是你長高了。」

  林亮誠伸手撥了撥劉光祐凌亂的瀏海,卻被劉光祐一手抓住手腕,比彈琴時還要專注、還要熱情的雙眼,攫住林亮誠的目光,與加快的心。兩人的距離正在拉近,已經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他能看見劉光祐被睫毛遮蔽的深邃眼珠,正盯著他的唇看,應該要吻上,卻停下了。劉光祐在猶豫,還是在等待,或者害怕了?

  也可能是後悔。

  林亮誠看過無數接近他的男女,最後因為各種原因離開他,其中就有後悔,後悔總伴隨失望一起。他讓他們失望了,但那是因為,林亮誠只會是林亮誠,不會因為在一起的人希望他是什麼,他就變成什麼。

  要確認心意,只需要一次就夠了。而他們早就確認過了。

  林亮誠輕閉起雙眼,有微風吹進三樓的琴室,劉光祐略長的髮梢在刮搔他的臉頰,而他的唇找到了微溫、柔軟的目的地。

  他聽見劉光祐的鼻息,那是嚇得倒抽一口氣,還是深吸一口氣壯膽?

  這個疑問沒有停留太久,林亮誠的主動獲得了回應,他們親吻彼此的時間停在此時此刻,彷彿永恆。

  林亮誠在耳際又聽見了歌。

  那是一首情歌。以心跳的節奏為底,歌詞是彼此的眼神,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語句,因為,他們心裡一直有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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