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林走出公寓時,天空才濛濛亮。攏了攏厚重的外套,冬末的清晨冷得嚇人,讓他一秒後悔太早離開學長家。
不過,學長要是醒來就不好了。
李蔚林嗤笑一聲,自覺實在是個drama queen,搞這種默默消失的伎倆,連他自己都覺得做作。
「是在哪演齣啊?真的有病。」
他譏諷自己的語氣比此刻的空氣更為冷酷,然而真的要他看著學長的臉說出「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李蔚林做不到。
那張臉看似沒有什麼情緒變化,但李蔚林知道學長平靜的神情之下,飽含多麽濃烈的感情。
近12年的喜歡,沈重到令人心生敬意。
也是因為范少奇這份揣懷已久的心意,讓李蔚林下定決心離開。
「學長...對不起。」
我不能繼續讓你待在殘缺不堪的我身邊受折磨了。
「來跟范蜀叔打招呼,說『哈囉~范蜀叔』。」
「哈耨~范堵督。」
「皮皮好乖。好了啦幹嘛逼這麼小的小孩打招呼,放過他吧。」
「我哪有逼?好啦小寶貝去玩齁,乖。」
范少奇看著不滿兩歲的小男孩踏著不穩的步伐離開視訊畫面,耳裡聽著遲遲未將視線從兒子背影上移開的鳥頭對老婆的嘮叨,眼前幸福小家庭的日常使他微笑。
羨慕嗎?多少吧,但他也沒有想像過這樣的未來就是了。
「唉~現在開始皮了喔,管都管不動。」終於捨得轉回來繼續交談的鳥頭抱怨道。
「你抱怨的時候如果沒有笑得像白癡一樣,我就相信你。」
「幹。」視訊那頭的摯友放聲大笑,范少奇也笑了。
距離李蔚林不告而別已經半年多了,那天清晨當他從不安的夢境中甦醒,發現身旁的床位是空的時,他先是呆了一陣,才慢慢進入狀況。
直到手機裡學弟的訊息自他離開那天起再也沒有更新,范少奇才終於接受這項他早已預想過無數遍,卻不願真正面對的事實。
李蔚林走了,再一次,一句解釋都不留地離開了他的生活。
需要什麼解釋?范少奇反問自己,他們不就是砲友關係,是他提供了李蔚林來去自如的空間,自己卻不如想像中豁達。他承認,在和李蔚林密切往來的幾個月裡,他產生了貪念,儘管清楚自己只是被李蔚林當作止痛的嗎啡,他仍希望李蔚林能夠藥物成癮,即使抗拒使用,也無法抽離。
只可惜他始終只是個期限性的過渡藥物,短暫中止了疼痛,卻治療不了傷口。
某個週末深夜,當范少奇走進臥室,突然注意到那放有李蔚林衣物的小矮櫃。出於莫名的直覺,他走向矮櫃並拉開抽屜,裡頭不是空的,李蔚林自己帶來的物品卻都不見了。
「真的走了啊。」
他不自覺喃喃出這句話,認知系統在此刻接收了既定事實的存在後,感情系統緊接著崩盤。一股陌生的情緒突然從體內湧出,范少奇的腦子尚未反應過來,嘴巴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嚎啕,雙眼幾乎同時開始變得無比疼痛,痛得他眼淚直流。范少奇感到極度恐慌和恐懼,他從來沒有哭過,連被學弟拒絕之後獨活了11年,他都未曾哭過一次。他不知所措,雙眼的劇痛絲毫不見減緩,即使他的衣襟已經濕透;全身失去了力氣,任由淚水和鼻水不斷流進他無法停止發出哀嚎的嘴裡,因為此時驅動身體活動的某處,好痛、好痛,痛得他覺得也許下一秒他就要死了。
這就是悲痛嗎?范少奇一瞬間理解到,然而這份理解並沒有幫助他好過,甚至緊隨而來的下一層理解,將他擊潰。他再也支撐不住,倒頭栽到地上,整個人蜷曲成嬰兒的姿態,用盡全身的力氣嚎哭。
孤獨,28年來未曾體會過的感受,帶了28年份的重量一次砸在他身上。
如果不曾體會過有人陪伴的感受,他或許不會意識到孤獨的存在,至少不會像現在,被孤獨感塞滿了每一個細胞。
原來,所謂「心痛」原來並非誇大的形容詞,而是文字意義上的真實感受。
「最近怎麼樣,工作還順利嗎?」鳥頭問。
「還可以啊,工廠就那樣啊,只是要早起而已,工作就裝裝水果而已,但時薪滿高的。」
「幹,聽起來也太爽了吧。那你打算待多久?」
「至少待滿一年吧,也沒多久了。」
自那晚痛哭之後,范少奇辭了工作,離開了台灣。
他退了租,把留下來的傢俱賣給了房東,唯獨那曾屬於李蔚林的小矮櫃,他不願留,卻也捨不得丟,於是連同自己的家當一起寄回了老家。
家人都很意外他突然遠走他鄉的決定,只有鳥頭理解他一刻都不能待的心情。
「所以你差不多年後回來嗎?」
「嗯,可能沒那麼快,我打算去其他城市晃晃,來到現在基本都在工作,感覺很虧。」
「也是啦,而且你待在那麼無聊的珀斯,哈哈哈!」
來到澳洲已經半年了,從一開始的語言不通,到現在適應陽光、空氣,和新鮮水果的生活,范少奇覺得當時的衝動決定是正確的,換了環境確實有助於他平復心情。
不過,當夜深人靜,看著低光害的天空中繁星點點,巨大的思念仍伴隨著心痛造訪孤身一人在異鄉的范少奇。
他只是不流淚了,不代表心不哭了。
「是真的滿無聊的,不過空氣是真的很好,感覺肺都變乾淨了。」
「唉要不是皮皮這麼小,我真他媽想去一趟澳洲找你。」
「也不見得是沒機會。」
「什麼意思?你不回來喔?」
「也不是不回去,但我有在考慮久待。」
范少奇伸了個懶腰,聲音懶洋洋的。
「真假的,有那麼好賺喔?」
「賺錢很快是真的啦,但主要是...」
范少奇將雙手枕在頭後,眼神望向遠處。
「覺得還不太能回去。嗯。」
「因為他嗎?」
「嗯。」
喜歡李蔚林的11年來,范少奇並非沒動過找他的念頭,好幾次,他都差點問鳥頭要學弟的聯絡方式,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前幾次,是正好遇到學弟有男友,後來,即使知道學弟單身了,他卻再也開不了口了。
時間磨損了他的勇氣,年紀打壓了他的自信。
他從每個人的口中聽到的寥寥數語,結合回憶,建構了一道純屬想像的身影,既美好又單純,是他的憧憬, 包含了那些成年之後不再擁有的純真,和青澀懞懂的愛戀。理智的他明白「他的」學弟只是自己的想像,這麼多年過去他都變了,學弟怎麼可能仍是他記得的樣子?甚至,他從一開始就想錯了也說不定。
然而他只能相信。
否則,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場由初戀開場的三幕悲劇,必然是碎落一地的遺憾收局。
「...你這...唉,幹,他媽用情太深。媽的,早知道當初就不多管閒事幫你叫他,幹。」
「就說不是你的問題。」
「我他媽就過不去。」
兩位摯友的談話陷入短暫的沈默,直到皮皮再次咿咿呀呀地湊過來找爸爸,通話才在鳥頭對范少奇各種叮囑之下結束。
「一杯燕麥拿鐵熱的好囉。」
李蔚林聞聲,起身到櫃檯領了咖啡,再回到角落的雙人座,戴上耳機。
他沒有播放任何音樂,只利用耳機的抗噪功能,將自己與周圍的聲音稍微隔離。拿起馬克杯啜了一口,暖和的咖啡熱氣包裹著他的下半臉,他舒服地瞇上了眼。
離開與學長的有實無名的關係,不是李蔚林做的唯一決定。他換了一份新的工作,搬離了原本的城市,並且開始戒酒、戒菸、戒熬夜。
曾經他倚賴酒精和尼古丁幫助自己忘卻傷痛,在遇到學長之後,性愛也成為他的出口;直到他終於發現在他忙著自憐自艾的同時,有個人的真心在被他踐踏著,李蔚林才意識到自己完全走錯了路。
他將問題扔給酒精、香菸,和范少奇,希望他們稀釋他的痛苦,甚至將其帶走;然而,他們終究只是外力,致使他依賴成了癮,傷口卻不見癒合。
自癒,才能從根本解決問題。
所以,李蔚林不是選擇離開學長,是選擇離開那段荒誕的生活,以及深陷其中頹廢的自己。
花時間去適應新的環境和習慣,一開始相當難熬。當李蔚林感到痛苦時,是靠回憶與學長的過往,以及學長對他的愛護,幫助他度過輾轉難眠的夜。
升高二的暑假時,有次社團去校外團練,那天太陽很大,一票高中生在戶外從早上一路練到傍晚,儘管中途有休息和補充水分,李蔚林仍是中暑了。回程的公車上,他整個人昏昏欲睡,然而身為副隊長的他還是勉強打起精神,一一確認同學們的狀況。
當他終於坐下來時,整個人已經暈到不行,配合公車行駛中的搖晃,李蔚林感覺自己的胃在翻騰,可能隨時都會吐出來。
突然,他感到脖子上一涼,反射性地回頭就看見有個人站在他座椅旁。范少奇低著頭和他對上眼,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遞了一瓶礦泉水和一包濕紙巾給他。
「啊..謝謝學長。」
李蔚林接過水和紙巾,同時意識到脖子上的涼意,應該就是來自於自己手上的物品,他在范少奇的注視下喝了一口水,正在扭緊瓶蓋時...
「誒學、學長,不用啦!不用麻煩學長!」
後脖頸突然感受到壓力,是范少奇在為他按摩,這突如其來的服務令李蔚林感到萬分惶恐,一方面對方是學長,讓學長為學弟按摩,怎麼看都很奇怪;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倆當時的關係過分尷尬。
在學長問他為什麼喜歡自己的第二天,李蔚林告知他自己已經和另一位學長交往的事。他不敢抬頭看范少奇,一直到兩人走到公車站,他上了車,才終於敢透過車窗玻璃,偷看他真正喜歡的那張臉。
然而不知是玻璃太髒,公車太晃,或是什麼模糊了他的視線,那匆匆一瞥的瞬間,范少奇究竟是什麼表情,李蔚林始終沒有看清。
只記得之後當他再見到范少奇時,對方看著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困惑、驚訝,以及李蔚林當時無法理解的憤怒。
李蔚林交男友的事,很快便在校園裡傳開了;過後不久,李蔚林得知了范少奇眼中的憤怒從何而來。
某個團練完的傍晚,李蔚林和幾位同學留下來自主練習,其中包括了范少奇。
不知是故意為之或就這麼巧,總之當他歸還器材準備回家時,范少奇也出現在了器材室。
「你騙了我兩件事。」
站在器材室門口的范少奇,臉上看似沒有表情,但李蔚林注意到他眉間些微的皺褶,以及眼神中的怒意。
「我沒有騙學長什麼呀?」
「這句也在騙。」
范少奇邊說,邊向他走近。李蔚林下意識想逃,但久違和范少奇說上話的誘惑,竟將他定在原地。
「你騙我說會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我,這是第一件事。」
眼看對方離自己越來越近,李蔚林的心跳加速。他又是害怕范少奇生氣的樣子,又是捨不得錯過可以和范少奇說話的機會。
「第二件事,」
范少奇已然來到他的面前,兩人面對面站著,范少奇比他高出半個頭。
「你騙我說你喜歡我。」
「我沒有—」
聽到這句話,李蔚林幾乎是反射性地張口反駁,卻又立刻摀住了自己的嘴。他想說什麼?反駁說自己喜歡學長不是騙人的?那和別人交往又是什麼意思?
「你想說你沒有騙我嗎?那你為什麼跟廖祥麟交往?你喜歡他嗎?」
范少奇的音量隨著問題的增加而提高,眉心的皺褶變深了,李蔚林面對憤怒的范少奇,心裡慌亂不已。
他很想說,其實他不是故意不回答學長當初的問題,他只是害怕說出真心,會被學長討厭,所以選擇了逃避。
但他好像做錯了,明明不想被學長討厭的,卻做了讓學長討厭的事。
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你。
李蔚林睜大著眼看著范少奇帶著怒意的臉,他很想說出這句話,卻找不到勇氣開口。學長只是因為認為自己被學弟耍了所以生氣,並不是對他帶有相同的感情,他就算再告白一次,只是徒增學長的困擾,並為自己收獲一枚拒絕。
他只是個小鬼,失戀比天塌下來還嚴重,他承受不起。
「..對不起,學長,我沒有信守承諾,但我沒有騙你。」
「我喜歡他。」
公車持續搖搖晃晃地行駛著,令原已身體不適的李蔚林愈發昏昏欲睡,雙眼幾乎睜不開了。
「累了就睡一下吧,到了叫你。」
范少奇的聲音自身旁傳來,他很想叫學長別再幫他按摩了,大家都在看,但范少奇放在他脖子上的大手給他一股安心的感覺,持續不斷地按摩也確實緩解了他的不適。
算了,貪戀這一刻和學長共處的時光,應該沒關係吧。
「學長。」
李蔚林勉力睜開眼,抬頭看向范少奇。
「嗯?」
「謝謝你。」
「嗯。」
范少奇微不可察地笑了,李蔚林感覺那份笑容中帶有別的色彩,可是他太睏、太累了,無法分析那是什麼,甚至分辨不出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而十數年後的李蔚林,再想起范少奇當時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那是范少奇受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