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殷離從來不跟別人說家裡的真相,即使對張無忌也是如此。
張無忌有時候問到她爸爸,她也只是微笑著說,他就是一個我們國家的普通男人啊,環境的平均數。
張無忌並不笨,聽了,臉上流露出一點掩飾不住的詫異。為什麼會這樣說自己的父親呢?
不過跟父親關係冷淡,和恨不得把父親殺掉,終究還是有巨大的不同。前者在我國甚至不見得是少數情況,而後者已經臨近倫理悲劇。而倫理悲劇,在哪裡都是相對少有的。沒有必要告訴別人,我是少數人。
所以張無忌並不知道真相。他只是覺得,殷離有時情緒有點低落,沒有緣故。
2.
張無忌這個暑假,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家裡看書,準備九月的司法考試,中間也有跟周芷若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
七月末的時候,熱得實在受不了,他去山區爺爺那裡住了兩周。山裡清風明月不用買,住著簡直不想回來。
在家,他有時候也陪媽媽出門去買菜逛街。她旁敲側擊地關心兒子的感情生活。張無忌明白,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他自己提前了兩周回到學校。因為總的來說,還是學校裡看書效率比較高,家裡太安逸了,難免懶散。
臨行,媽媽又給他收拾了一大包行李,各種吃的。
他爸開玩笑道:“瞧你媽那副樣子,不就是你在外地讀個大學而已,何況已經第四年了。要是出國留學,為了省錢,一兩年才回來一次,她還不得哭得淚流成河。”
然後他爸就被他媽暴打了。
這個夏天那麼長,八月下旬還是一點不見涼快,H市的氣象臺已經統計出今天38度以上的高溫已經超過46天,這個數字還在進一步增加中。
張無忌白天去圖書館的閱讀室看書。太陽下山後才回寢室,偶爾黃昏跟同學打打籃球。
3.
他還抽了一天,去後門附近的城中村看了看那一家人。
那位父親術後出院兩個月,現在已經能下地行動,只是還戴著腰托,彎腰要非常小心。按照醫生的說法,休養半年之後,只要不負重物,應該完全可以和正常人一般。
而姐弟兩個看見他來,高興極了。姐姐挑了一個特別大的梨子,洗了遞到他手上。弟弟就粘著他問:“哥哥有帶好吃的給我嗎?”於是就被父親照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他不懂事、沒禮貌。
張無忌坐下跟他們細聊,說起以後。
陽光法律援助中心經手這事的兩個律師,有不同意見。
一個覺得幫他爭到工傷賠償,已經仁至義盡。大城市謀生不易,混不下去他們自己就會回老家。
另一個律師大約跟這家人接觸多一些,於心不忍,問了問自己以前的委託人,給那位父親在郊區找了一份倉庫守夜的工作,提供食宿,勞動強度頗低。那個區是本市外來勞動力輸入集中的地方,民辦的民工子弟學校,也有好幾個,入學沒有什麼門檻。
過幾天,等那位律師聯繫好,一家人就應該搬過去了。
“要不是你們,我大概就是被本家接回去,躺在老家的破屋裡,等著哪一天斷氣。這兩個孩子,也不知道會落到哪個親戚家,去看人臉色,討口飯吃!”那位父親說著話,四十多歲的糙漢子,紅了眼眶,“大恩不言謝,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這兩個孩子長大,如果有那個造化,能上大學的話,就叫他們也學法律吧。”
張無忌想,這話真應該回去說給援助中心那些大佬們聽。
4.
開學還差三五天,陽光法律援助中心的另一個志願者,打電話給張無忌,說中心的一個求助對象,一家人租住在F大後門附近城中村的,今天下午搬家到郊區去,問他有沒有回學校,能不能過來幫忙。
張無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心裡知道是那一家人,一邊還奇怪那個姐姐有自己的電話號碼,她為什麼沒有給自己打電話。
他們約好在F大的後門碰面。
那個男生是本市另一個學校的法學院畢業的,剛剛進律師事務所,是援助中心一個律師的助理,之前並沒有接觸過這一家人,這回大約只是頂頭上司交給他這個活,讓他幫忙完成。
從F大後門走過去的路上,那個男生一路颇有抱怨,說當律師助理,雜事之多,實在超乎想像,而且都是些boss們懶得處理的雞毛蒜皮、毫無意義的小事, 於精進業務,關係不大。
那個男生加入援助中心時間也不長,差不多正是他開始在那家律師事務所實習的時候。搞得張無忌不禁想,他來援助中心當志願者,大概也是被老闆要求的而已。
那人吐槽了一路,不過到了那城中村,在那家人租住的簡陋平房外看見小昭時,他就一句吐槽的話都沒有了。
小昭穿了一件到小腿的長款藍色連衣裙,裙擺上灑印淡紫色的花瓣,長髮微卷,束在腦後,臉上妝容不著痕跡,睫毛濃長得像個洋娃娃。
她就站在那扇裂了縫的門外,那個雜物堆旁邊,和那個姐姐說話。可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屬於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髒亂不堪,她卻那麼容光照人。
那個姐姐看見張無忌,高興地迎上來。
張無忌道:“搬家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小女孩道:“已經麻煩張哥哥太多了,現在天氣這麼熱,爸爸說搬好了家再跟你說,天氣涼一點過來做客吧,到時候,爸爸親自下廚煮餛飩,給你吃。”
小昭轉頭看向他,目光中滿是笑意。
張無忌摸摸小女孩的頭,問小昭:“咦?你怎麼也來了?”
小昭嗔道:“我不能來嗎?”
那個男生上前,遲疑地問小昭:“……你也是援助中心的志願者嗎?”
接下來的時間,張無忌大半在跟那個爸爸講話,那個男生就跟著小昭和那個姐姐,查點整理好的行李,不時低聲說些什麼。
不一會兒,那個男生叫的搬家車到了,是個半廂的小卡車,大家一起往車上搬東西,女生們也不閑著。搬好東西,鎖了門,那位爸爸把鑰匙交給隔壁人家,轉交房東,就算與此地一切結束,可以啟程了。
副駕駛座位只能坐一個人,大家推那位爸爸去坐了,剩下三個年輕人和兩個小孩都坐在後面。
下午陽光強烈,日頭下曬三五分鐘就覺得暑熱難耐,小女孩從行李裡翻出五件衣服來,小昭一笑,接過她遞給自己的衣服披起來,罩在頭頂,絲毫沒有扭捏尷尬。
車開起來風大,倒也不覺得很熱,那個男生坐在小昭旁邊,一路上還要侃侃而談,可惜風太大,都聽不清他在說啥。
小昭就一直微笑,表示在聽而已。
張無忌坐在對面,見到這種情形,簡直忍不住要笑出來,強忍著保持微笑,就跟小昭相視微笑了一路。
車開了2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所住的地方就是倉庫門口小小的一間房,雇主知道這家人的情況,特意給加了一張床,此外只有桌一張、凳幾條而已,非常簡陋。
卸完東西,大家幫著粗粗收拾一下。
三個人與那一家人依依惜別,本來回程還是可以搭搬家物流的車回到市區,但那個男生說,怎麼能讓小昭再挨曬,於是叫了一輛車。
結果就是回程路上,一直得聽他說話。出於善良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張無忌,從鏡子裡看見,小昭非常溫柔地微笑著,偶爾不易覺察地做個鬼臉。
那個男生還問小昭家裡的情況。
小昭倒是回答他了,可惜盡是些胡說八道,說我媽媽是警察,我爸爸是行為藝術家。
聽得張無忌簡直要笑死,使勁忍著笑,不知道這小丫頭哪裡練就的扯謊眼都不眨的本事。
張無忌和小昭回學校,車開到在F大前門那條路的十字路口,小昭說我們就在這裡下車吧。那個男生家住別處,卻也要跟著下來了,說要送小昭回宿舍。
小昭大約實在是耐心已盡,對那個男生道:“我男朋友會吃醋的。”
那個男生才臉現尷尬之色,訕訕地說了幾句,上車走了。
5.
這一搬家,花了差不多5個多小時,出發的時候太陽正曬,現在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街道兩邊華燈初上,前門街上夜市的小攤剛剛開始熱鬧。
張無忌看了看時間,已經7點半了。
他和小昭並肩站在路邊人行橫道前,等著綠燈,小昭低聲道:“那個人真討厭。”
張無忌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長得那麼好看,想追你的男生,還會有很多,犯不著為這個鬱悶。”
小昭皺眉道:“我一點也不想理他,都看不出來,那人太笨了……害得我一年份的謊,都說完了。”
張無忌聽她這樣說,簡直笑不可抑:“說謊,還有一年份、半年份的。你算過一個人一年,會說多少句謊話?”
“那是修辭手法,誰要你跟我較真?”小昭微笑道。
這個時候綠燈亮了,兩個人便踩著人行橫道過馬路,一邊走著,張無忌問道:“等會兒要我陪你走到宿舍樓下嗎?”
小昭低聲道:“……不要。”
張無忌於是開玩笑道:“你男朋友會吃醋的,對不對?”
小昭著急道:“張無忌!我沒有男朋友!”
聽見她語氣,張無忌怔了一怔:“我這不是開玩笑嗎?你這麼嚴肅,是做什麼……”
6.
兩個人走著路說話,張無忌走在小昭右邊,他轉頭跟小昭說話,沒有留意身邊車輛,綠燈還亮著,又在人行道上,本來並不需要太小心翼翼。
他突然看見小昭看著他右邊的車道,無由臉色驚恐起來,耳朵在喧囂刺耳的汽車喇叭聲中,聽見急速由遠而近的刹車聲。
他第一反應是把小昭推開,然後,他就被一輛銀灰色的車撞了出去。
卷二 戀愛的季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