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即便無法活出別人口中的美麗，妳是否有為自己人生鼓掌的勇氣？ #我能從感情中得到什麼？

◆ 現在往後倒的話，有誰會接住妳？

屏東／二〇一九年十月／三十四歲

等我趕到動物醫院時，已經來不及見嘟仔最後一面。

因為胃扭轉，向來身體健康的十六歲嘟仔，痛苦而快速地走過最後生命路。

當「牠」變成「祂」，只是改了部首，只是停止了呼吸，只是不再有回應，就算責備幾百句，「祂」也不會再跟我鬧脾氣。

只是再也不會聽到「祂」汪汪叫跟嗚嗚哼的聲音而已。

反正也就是改個部首的事情，我的想念還有在乎以及愧疚就停在了這裡，「祂」永遠不會知道。

「對嘟仔來說，每過一天不是『少一天』，是『多一天』，幸福回憶一天一天增加，牠與妳們成為家人就是此生圓滿。」嘟仔火化時，接待我的禮儀師這麼安慰我。

不是「壽命又少一天」的減法，而是「又經歷多一天」的加法，她說的話有觸動到我，只是陷入自責的我聽不進去。

「我如果那天不要去約會，是不是能救嘟仔？」我不停怪罪自己。

我像是洩了氣的球，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非必要幾乎不講話，跟同事溝通也常反應慢半拍，至於約會也全停止了。

「牠來撒嬌時，我多摸摸牠就好了！」

「明知道牠喜歡出門，為什麼我總是偷懶不遛牠？」

「牠最愛的肉條吃完一直沒去買，結果牠再也吃不到了！」

好懊悔！我明明有時間跟精力可以好好陪伴牠，卻總認為「之後再說」，反正牠隨時都在那守著，將牠的等待視為理所當然，把人生第一順位用來追逐飄渺虛幻的感情，卻因此錯過真正重要的存在。

對於這樣的自己，好厭惡！

除了工作再不出門也斷絕社交的我持續消沉，巴不得自己消失，直到接到邤媛的電話……。

「妳不是很愛鳥？十月結束前妳找一天下來，我帶妳去看老鷹遷徙！」

「沒有，我不愛鳥。」我拒絕，因為不想見任何人。

我雖然是野鳥志工，也有認真協助救傷工作，會因為救援鳥的健康狀況而振奮跟煩惱，但說實話我對鳥沒有特殊情感，稱不上喜歡或討厭，況且自嘟仔走後，我便停止照護野鳥。

「妳理由很多耶！就當來看我的民宿也行！就下周末好了，我幫妳訂票！」邤媛一但強勢起來，誰的話她都不聽，於是，我的行程就此被安排。

原先計劃留在茶園的邤媛，才去沒多久，便因為茶園主老爺爺生病住院而中止學種茶，但她是誰？她可是于邤媛！那個給她荒漠都能開墾出一片田的強者！怎麼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

「學得慢沒關係，總要給自己機會開始啊！」

她跑遍當地的果樹園跟農田並一一請益，最後她租下大片田地以及在旁的舊宅，說要結合耕作與民宿，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克服難關。

「怕！我怎麼不怕？但能抬頭挺胸，一步比一步更堅定往前耕耘的踏實，以及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的感覺很珍貴！」

兩頭忙的她很少有時間跟我說上話，我幾乎都是透過她的發文才知道她最新消息。一開始她只是追求「有機」，之後卻改投入「友善環境耕作」，為此四處進修，還跑去日本參加見習交流，幾次失敗下來，預計明年就能有第一批收成。

而為了節省經費，老屋改造的工作能自己來的她就自己動手，無論是挖土、通水管，還是刷漆、換磁磚，她親力親為不怕髒，曬得紅通通地也笑得開懷，胭脂未施卻異常耀眼，誰又能想到這願意彎腰苦幹，樂於把自己搞得手髒臉灰的大女孩，竟是億萬千金？

「這就是我嘔心瀝血之作——『Go！屋』！」當我抵達屏東並來到邤媛的民宿時，她得意地向我展示她的成就。

還沒正式完工，但已經有相當雛形，邤媛活用她的設計天分，以及走遍各國的文化融合經驗，將「Go！屋」打點得相當溫馨，鮮明的多彩色調與她自己織縫的手工藝品，確實烘托出不輸給南方太陽的熱情。

拍了拍跟在旁搖尾的GoGo，邤媛說明：「會叫『Go！屋』，是因為『Go！屋』音同『狗屋』，GoGo是這裡的老大，由牠負責迎賓，而另一個期待是希望這裡可以讓人充電，恢復好精神後再『Go！』，出發！」

將年假全請完，打算在這裡待上一周的我，抵達後因為天氣不佳而暫時擱置追鷹，於是頭幾天我就跟著邤媛下田還有打掃環境。

「果樹要勤修剪才會結實纍纍，有一念剪不下去的『捨不得』，跟『不剪也沒關係』的僥倖，就會耽誤好幾個果季。人也是一樣，『捨不得』跟『不服氣的僥倖』會吞噬該來的幸福。」邤媛在教導我修剪多餘的枝葉時，是這麼跟我說的。

「嗯。」我彷彿有懂又沒懂。

在枝葉上看到結蛹的蝶，邤媛湊過頭來：「恭喜！恭喜！雖然少了隻毛蟲，但這世界又要多了對翅膀！」

「嗯。」我一樣有懂又沒懂。

幾天後的晚上，邤媛通知我：「我們明天早上五點出門！」

於是，天還沒亮，我們就走在墾丁國家公園的爬梯路上。

「到了！」走上凌霄亭，邤媛宣告抵達目的地。

還以為除了我們不會有別人，沒想到亭子裡早有人在等待，其中還包括負責調查「數鷹」的工作人員。

來到屏東後，一波又一波的新奇事物讓我暫時放下沮喪，但不至於到恢復精神能重新振作的程度，對老鷹遷徙沒太大期待的我只是放空望著天，邤媛則與其他人交談，我就默默聽著穿插於她們對話中的老鷹知識，靜等今天第一隻老鷹升空。

「出現了！有十幾隻！」某位民眾大喊，大家跟著看往他手指的方向。

「那裡也有！」另一位民眾也在不同位置發現鷹群。

本來還空蕩蕩的天空突然湧現大量灰面鵟，鷹群乘著熱空氣向上，然後盤旋，接著，抓準時機一鼓作氣飛快地往南方海域衝去！

此起彼落的驚呼響起，搭配著不間斷的拍攝快門聲「喀！喀！喀！」。

才飛過一群又升起一群，一批接一批向前去。

冷漠的我這時竟被周圍亢奮的激昂給感染，莫名熱血了起來，特別是其中一群從我頭頂上方掠過時，那老鷹展翅順風而疾行的姿態，實在太美麗！

「鷹柱！是鷹柱！」

「有鷹球！」

我不認識凌霄亭上的人，但此時此刻我們像是生命共同體，因為灰面鵟而有了共同記憶。

「我從第一天就來了。」健朗的老婆婆主動跟我攀談。

「第一天」是指九月一號，調查鷹數的人員也會在這一天就位。

「每次鷹季看到第一批衝出去的赤腹鷹，我就會想：『真好！年輕力壯有勇氣！』」老婆婆自言自語著，但又像是在問我：「現在從我們眼前飛過去的這些，有多少明年能回來？」

九月主要是赤腹鷹過境，十月是灰面鵟。老鷹遷徙時，打頭陣的都是身強體壯的「精鷹」，而在最後時間才出境的則不少是體質較弱的鷹，現在是十月末段，所以現在飛過的這些灰面鵟或多或少會有犧牲？。

「應該大部分都可以吧？」我也不確定。

「小妹妹，妳第一次追秋遷？」

我點頭。

「我追十幾年了，我很晚才開始，妳比我幸福，那麼早就知道。」

「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單純應聲。

如果是在來之前聽到老婆婆說這話，我會無法理解，但來到現場親眼目睹被老鷹轟炸的力勁後，我能懂為什麼總有人說追鷹會中毒，讓人心甘情願在清晨熬守起鷹、看著鷹柱數量回報接力、然後震懾於漫天飛鷹。

「我第一次追鷹那年的九月都在颱風下雨，赤腹鷹停棲了好幾天都沒辦法出海，鷹越集越多，該出發還是要出發，趁著某個雨停的上午，在南方海域持續雷雨的狀況下，那年第一批赤腹鷹終於出海，雖然中途曾折返回來，儘管海面天候惡劣，但最後重整後再次衝出，賭上生命南遷，生命都值得敬畏。」

聽著老婆婆講述她的回憶，我也同時觀察著鷹況。

在起鷹點成群隊列衝著氣流升空，從台灣南端出海，開始無法停止也無處可歇的長程飛行，耐著飢餓越過海洋，正面迎擊海上所有風浪；前導軍是警硝，哪怕這一路會有所犧牲，但為了生存還是要前進，春天向北歸，秋天往南去，這是遷徙型老鷹的生存戰鬥。

「人都在追著慾念跑，大自然有個秘密，就是會體諒所有人的笨拙，不管妳起步多晚、走多慢，只要妳願意，大自然都會等妳。」

雖然老婆婆上句跟下句沒直接關係，但我卻像是被看穿，每一句都說進心裡。

我什麼都落後，什麼都辦不到，什麼都不如人，自認沒有踩在地表上的資格。

「多了解老鷹就是多了解這個世界，就像多了個朋友，沒有損失。」

抬頭，我遠望消失在地平線那粒粒黑點，「老鷹是朋友」、「雲朵是朋友」、「眼前所有草木都是朋友」的想法讓我覺得背後有支撐，如果我現在往後倒，或許不會墜落懸崖。

偶然相遇的陌生善意，成就我此刻的難得平靜，生命的飛揚或許就是在這不為人知之處瞬間綻放。

鷹群越飛越密集，人越聚越多，隨著跟一個又一個陌生民眾交流，我壓在心頭上的沉重也慢慢輕鬆。

「哇！」到最後我跟著激動了起來。

假想著我如同牠們般正張揚著乘空而上的驕傲，於是克制不住自己，以略像歡呼卻又怕被人聽到的音量，比小聲再大聲、比大聲再小聲的音量，我對藍天喊著……。

「起鷹吧！」

邤媛與我就這麼在亭子待了一上午，回程路上的我心情跟來程時大不同。

「怎樣？不錯吧？」

「有來這趟太好了！」

彼此聊了好一會剛才的雀躍心情後，握著方向的邤媛在等紅燈時，說：「妹妹啊，要去接受生命不如預期。『成長』不是有能力獲得以往得不到的東西，也不是擁有想要就能得到的能力，而是想要的就算得不到，也不在意、不嫉妒、不埋怨自己，更不會酸葡萄去說那些東西沒什麼了不起。妳要試著去尊重就算平凡無奇，但有自我生命節奏的妳自己。」

綠燈。

車往前開，我卻沒來由爆炸出大量情緒，接著大哭。

邤媛不說話，只是默默遞給我衛生紙盒。

這不是生氣或難過或羞愧的哭，而是釋放式地哭。

家人也好、嘟仔也好、乙泰也好、秉和也好、應其也好、婚紗助理也好、配件設計也好、工廠工作也好……為什麼每一個我都滿懷期待開始，卻胡亂而撕裂般地收尾？

為什麼我不能控制脾氣？

為什麼我不能成熟應對？

我什麼我無法建立長期而穩定的關係？

為什麼我總是讓事情用最糟糕的方式結束？

我總是把過失歸給別人，認為是大家辜負我，直到這一刻，我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

我不怕道別，怕的是有遺憾的結束，遺憾沒有給對方說出真實想法的機會，遺憾沒有為自己的不成熟道歉，遺憾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的愛，遺憾沒有表達感謝。

遺憾沒有向被我傷害的人，好好懺悔、好好道歉。

「對不起！」眼淚與鼻涕同時噴出的我，不斷重複說著：「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

原來，相遇是為了學習，而回憶是用來珍惜，不是用來怪罪。

生命跟生命在相遇的過程中，一定會有疏忽跟可以優化的地方，那不是拿來責備彼此的理由，而是改善的契機，如果我們都不會犯錯，那我們就是完人，完人早就上天當神，哪還會在這人間琢磨？正因為我們是人，所以要學會接受遺憾的存在，然後減少遺憾再次發生的可能。

邤媛上下輕撫著我的背。「沒事的，就算一無所有，但明天醒來還有陽光！覺得太陽沒照到妳時，就抬頭，讓祂非看到妳不可！」

把曾經不好的事，醞釀成未來的好事，然後在好的事後，只會有更多的好事與更好的事……。埋下一粒種，一年發一芽，一芽一花，一花滿園香。送自己滿園花，願花伴我生生香。

我們每個人，頭頂都有陽光。

◆ 該如何讓妳相信，才長出翅膀的妳正要破空飛行？

屏東／二〇一九年十月／三十四歲

當晚，我做了個夢，夢中我站上山頂，旁邊是一隻正盯著我看的老鷹，彷彿是牠也應該是牠，我聽到了有誰在跟我說話……。

知雅：

乘著清晨的氣流，我們起飛了。

妳呢？

我們想著要怎麼安慰妳與警訊妳，最後我們決定用飛行的語言告訴妳，那些我們想分享給妳的事情。

儘管一路顛簸磕磕跌跌撞撞，無論如何，妳還是站上了這座山頭，卻看到不在預期中的風景，妳失望了嗎？

很累，對吧？卡住了，對吧？好像糟蹋了好長的歲月卻全然荒蕪，想求救卻跌入谷底，很痛很痛，心中的坑洞多到不知道該怎麼補救，我們知道妳很怕，低喃那一句句：「怎麼辦？幫幫我！我該如何振作？」我們都聽到了。

妳知道嗎？「起鷹點」是很勇敢的詞，卻也很殘酷。

我們該如何讓妳相信，妳正要起鷹呢？

慢了、落下了、失去了……可是妳還有風呢！妳還有我們呢！

如果我們的飛翔給了妳勇氣，那我們想跟妳許下一個約定：我們飛越海洋穿過陸地，為了存活往南方去，這過程我們會傷亡會失去，畢竟，每次遷徙都是重頭再來一次的挑戰，正如妳再不情願也必須一次又一次再開始。

我們會在南方過冬，來年春天北返，這半年時間我們讓妳盡情頹廢，請妳去消化自己情緒，妳不用一夕勇敢，但請處理好妳的軟弱跟不安，然後培養妳的堅毅－－真正的堅毅，不再是嘴硬壞脾氣的假堅毅，不能示弱的堅強是逞強，那可是無法讓妳跟上我們的步履。

北返與南遷，我們一年會用生命給妳兩次勇氣，妳要見證我們的犧牲和歸來。

由飛在前頭的我們為旗，我們想引領妳，即便無法活出別人口中的美麗，卻依舊有大方為自己人生鼓掌的勇氣。

妳如果失去笑容，就不要笑，哭著臉也沒關係，妳只要記得：明年春天，請妳站上八卦山脈目迎我們歸來。

不安的時候，拍拍自己肩膀，說：「沒關係的，冷靜下來！」

老天從不背棄一心想讓人幸福的人，但前提是妳允許自己幸福，認為被世界遺棄的妳，願意讓自己幸福嗎？

或許晚不只一點，但最後幸福一定會來多很多點。

妳不是最厲害的，但不用因為這樣覺得自己差。

就算妳做錯了很多事跟決定，但那不改變妳很棒的真實。

就算妳走一百次就跌一百次，妳還是很棒！

就算我妳搞砸了一千次然後嗑一萬個傷，妳還是很棒！

就算妳被所有人拒絕，妳還是很棒！

就算妳這一生從未璀璨，妳還是很棒！

就算全世界都到了終點，而妳還站在原點，妳還是很棒！

因為，妳的靈魂，很漂亮！

我們今年的遷徙就要落幕，套句唯美的話，這就是落鷹點了，一如人生會有起伏，就等來年春天再起鹰吧！

請別允許生活剝奪妳活得燦爛，如果人生讓妳失去笑的信仰，那麼，我們在的，要見證妳能笑的那瞬光芒。

感到寂寞的時候就抬頭看天空，我們都在那裡！

在那等著明年妳笑著跟我們說：「歡迎回家！」

不要害怕，不要放棄，不要後退，天空之下，我無所畏！

知雅，起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