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羅天子頒布諭令,尋一個二度規避十司審酌便轉生的魂靈。
楚莊王為此事來訪風雷地獄。
「秦廣王可有頭緒?」
「並無。」
「諭令上註明是個女子。」楚莊王環視殿內,目光最終停駐正中一盞薰爐,「再提醒本座一回,秦廣王,你是因何下得冥府?」
「……情劫不斷。」
「那魂靈,當真沒頭緒?」
「無。」
楚莊王離去前,停步門邊,「你這殿內,今日格外芬芳。」
「偶起雅興,焚香片刻。」而秦廣王始終面不改色。
少女捶著跪得發酸的腿,青年為她遞上一盒慰勞的栗蓉鬆糕。
「師兄,你評評理,為何前世的債得今世來還?拜孟婆所賜,那些惡福我壓根兒沒點想法,如此,與代償他人業債有何不同?」姑娘忿忿不平。
青年摸出一方帕子給她揩嘴。
「昭昭,話不能這麼說……」
「那麼該如何說?我可羨慕師兄了,生來六根清淨,無債一身輕,若專心求道便能位列仙班,可我與你付出一般的努力哪,何以我的付出便如同石子入水一般,無聲無息。」少女憤憤地咬著鬆糕。
她說:「壽盡後若再喝下那孟婆湯,來世,我又該如何記起得繼續修道?」
昭華,為何妳如此執著?
「姑娘,請出來吧。」
屏風後走出一位妙齡女子,雙手交握行至秦廣王面前。
「佩掛這枚玉佩方可過橋渡忘川,紙鶴會領妳前去,路上莫回頭,莫發言,莫應聲,切記。」
女子接過玉佩,跟隨白紙鶴走向內殿,不過三步,她忽然停下。
「莫回頭。」身後卻立即傳來制止。
她只得再次前行。
昭華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裡有碧瓦朱甍、畫樑雕棟;有一條書案、兩張座席;有滿室香薰、一對笑語;有她、有師兄。
她以為那便是仙境,為此她央請師父授予求取仙道之法,她日日修習,足有十年。
直到師父告知她,她前世造孽太重,註定不得仙緣,修行十載已能令她安享天年,師父讓她下山去,盡享紅塵數十歲,再別刻苦求道。
可她不依,師兄已修得辟穀,脫胎成仙指日可待,她明明付出同等的心力,甚或多些,怎地就她一人原地踏步。
昭華比她的韶穆師兄年幼十歲,兩人一塊兒求道十年,如今,韶穆的容顏看上去年紀已與她相去無幾。
師兄離她越來越遠。
女子將玉佩示以孟婆,她只瞥一眼,便遞給女子一碗赤紅的湯,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女子端著湯,對孟婆深深鞠躬。
孟婆不耐地擺擺手,似是不願看她,目光只緊緊跟隨那隻白紙鶴。
女子伸出手,掌心朝上,那白紙鶴乖巧地停在她掌中,她將之遞與孟婆。
女子依舊端著湯。
「昭昭。」青年叩門,無人應答。
「昭昭?」他提高音量,但依舊無人應答。
「師妹。」韶穆兀自推門而入。
「……擱著便出去吧,讓我靜一靜。」榻上,昭華翻過身,面朝裡邊。
「師妹……」
「別喊我師妹,韶穆,你瞧瞧你的樣子,再瞧瞧我。」昭華吃力地爬起身,佝僂的脊背陣陣疼痛,令她本就皺縮的面容更顯扭曲,「韶穆,我就是個老媼,修仙數十載依舊褪不出凡胎的,平凡螻蟻,我不配做你師妹。」
韶穆一噎,「昭昭……待妳轉世,我……」
昭華掩面失聲:「可我不願轉世!我就想登仙!不願轉世……」
轉世以後,我該如何想起你?如何記得你?
韶穆輕撫她斑白的髮絲,「……昭華,別怕,妳的仙途有我相伴,定能成功。」若妳想要,我便令它成功,縱使妳記不起也無妨。
閻羅天子再頒諭令:該未知魂靈已五度避過十司審酌,視冥府戒律為無物,著令十王與全體冥差傾力緝拿。
風雷地獄。
「姑娘,帶上玉佩隨紙鶴前去忘川,莫回頭,莫發言,莫應聲,切記。」秦廣王將一枚玉珮交與女子。
這名女子雙手滿是傷疤,那是苦行的證明。
她站在秦廣王面前,看他,張嘴欲言。
「莫發言。」他卻率先制止。
她只得轉身離去。
忘川邊,赤紅湯,白紙鶴。
女子依舊端著那碗湯,只是端著。
韶穆很喜歡這個小師妹,活潑爛漫,勇往直前,還帶點兒傻氣。
師父讓他別接近小師妹,讓他專心求道修仙,師父說小師妹不會久居山上,她無緣。
於是韶穆照三餐外加夜宵同小師妹談天說話,以指點為名,因為師父說她不會久待,韶穆得捉緊時間。他很喜歡她。
師妹凡胎所能居於世的時間,確實不久。
冥府下了重戒令,所有魂靈投身人間以前,皆須經過十王之一跟前,以利捉拿八度脫逃審酌的那枚魂靈。
「姑娘,攜玉佩,隨紙鶴前去忘川吧。」秦廣王遞出玉珮,第九度。
女子福了福,隨即轉身離去,血一般的紅紙鶴與她的身影逐漸消融於殿內深處。
孤寂的踏步聲裡,她彷彿聽見一聲呼喚。
「昭昭……」
女子停下腳步。
「莫應聲。」秦廣王冷硬的制止覆蓋那聲飄渺的思念。
於是她舉步再行。
秦廣王休沐半日。
那九度規避審訊的魂靈就這麼消失了,持續五百年的搜捕無疾而終,過些時日以後冥府便解除了戒令,一切又恢復如常。楚莊王偶有公務來訪時,已不見秦廣王的薰爐。
今日,秦廣王遣退冥差,閉門謝客,獨坐房內,遙聽瑤池唱名,逐一授予新列神仙名號與職轄。
叩叩。屬於女子的皓腕敲響門環。
無人應答。
叩叩叩。金屬敲擊的脆響令秦廣王皺眉。
依舊無人應答。
女子擅自推門入內,對著書案後方閉目蹙眉的男子大聲道:
「師兄,你這兒缺不缺冥差?」
凡人時他六根清淨,無債無孽,踏上求道一途,本該位列仙班,但他拾起一條紅線,為她作繭自縛,他出任十王,遍覽萬千生靈,只為渡她一人,他用自己的情劫,換她償不清的罪業。
她償業九世,起於對仙道一念執著,五百年間她遍歷善行,刻苦砥礪還清罪債,最終,卻也拾起那條紅線,於彼此指尖打上同心結,相守九泉。
此處雖非仙境,但有碧瓦朱甍、畫樑雕棟;有一條書案、兩張座席;有滿室香薰、一對笑語,有她,也有他,共赴韶華,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