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29閱讀時間約 49 分鐘

菜市場芭蕾(一) 私人的地理學與想像的民族誌

陽台,就好像是觀察戰略,作為具某種特殊意義的阿基米德點,來為馬路劇場上演的劇情,賦予高度象徵的涵義。

陽台,就好像是觀察戰略,作為具某種特殊意義的阿基米德點,來為馬路劇場上演的劇情,賦予高度象徵的涵義。

 

 睽違三年六個月,回到這個部落格。原本打算以我的手淫特技為主題,撰寫一系列文章。切菜受傷的手指包著OK繃放上鍵盤,幾天下來累積了不少素材,接著卻不知如何繼續。精神既焦躁又疲累,完全沒辦法寫字。就採我在其它篇章提過三種自療法中的第二種,出門走路。我在住家附近穿街繞巷,不停腳地漫步踏查。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身體自然進入能夠感應某種節奏的神秘狀態,始才順勢調整方向,轉回家伏案繼續寫字。

 

 曾經因為一樁限於個人層面的精神悲劇,膚淺,不光彩,以致於不足為外人道的私人史事件,藉口逃避社會管理,選擇繭居躲藏,一度打算以此方式過完自己的人生。後來接受家人鼓勵,始才有意願踏步出門,以自家所住街區為範圍,重新接觸世界。練習走街之初,每每瞧見朝往車站方向滾滾流動的上班人潮,許多人脖子上懸掛代表自己擁有一處社會位置的識別證,思及自己不曾有過相同經驗,頓時感到羞愧,無法想像路人如何看待我的出現?走在路上臉紅耳赤,好不難受。我計算從收容我躲藏的家宅步行至街區外環新設立的車站,約莫費時12分半。打算攜相機每日來回行走,限定拍攝這條路上尋常可見,一直存在那兒的事物。積累一段時日,看看會有什麼結果?權且為此行動取了一個代號,就叫它普通照片攝影展。

 

 斑駁外牆上排列整齊的電表。頭載半罩式安全帽,扣環解開,護目鏡高高掀起的婦人挽著摩托車頭,與堆疊成塔,好幾擔包子店待用的青蔥展開對峙。一處弧形的彎道,居民沿著路肩,自行在地面漆上肢幹異常瘦弱的槽化線。欣欣向榮的木瓜樹滿身翠綠,滴掛露水,唯有一片葉子完全枯萎了。蜂擁在飲食店內的人群,每人動作表情不一。稀哩呼嚕吃食,引頸等待餐點,拎著鑰匙串擠入內圈搶著和店家說話的熟客,牆上的時鐘,單手捧著麵碗的送餐少年身體朝向和所有人不一致的方向。

 

 試拍了幾次,按了好一陣子快門。颱風登陸隔天早晨,留下陣陣尾風吹襲。好幾棵樹木傾倒在地,連續橫梗在一條小徑上。我跨過來,又跨回去,分從遠近不同距離反覆拍攝。一會兒緊急將前方列隊行走的出家眾拉進景框,一會兒又忙著從觀景窗察看成像,一不小心腳步失神,整個人被絆倒了。相機脫手飛出,摔進滾滾洪流的大排水溝裡,不得不終止計畫。所幸原初為了說明影像隨附的幾行文字繁衍,孳孳不息,卒成一篇私人地理學架構下想像的民族誌。以下是我的觀察報告,概分五章,總計57節。

 

 

1. 掛在電腦螢幕上的街區地圖

 

 我之出門走路,不管前往菜市場、車站,或鄰近街區任一地點,每次踏查路徑未必相同。儘可能左去右回,東出西歸,維持來去各占半圈的原則,以為對頭腦平衡有所助益。大抵電梯下樓,總是先在路邊停頓,察看左右,尋找流動間隙,逕自穿越雙向各容一輛來車的8米鄉道。有時候走右環,經公共自行車站點、體育場,過了警察局偏離環線,越過省道進入另一街區。再沿本鄉第二座三角公園最短斜邊的圍籬,徑直走向位在盡頭路衝的宮廟,循動線轉彎,不多遠抵達父親去世後我媽一人獨居的舊厝。

 

 或者選擇另一方向,朝左環進發。沿途流連、睇看各式各樣提供民生服務,頻繁更迭的商店櫥窗、食肆與工坊,各有些什麼變化。比如首先映入眼簾專賣有機食品的迷你超市,疫情嚴峻時段毅然選擇危機入市。沒撐多久,總公司觀察情況,決定撤點,門市空閒至今。有機食品太貴了,附近街坊不買單。店內常設的貨架,大半是可以長期保存的瓶瓶罐罐,不然就是進口食材。該怎麼向此區顧客說明,經現代化工業產線處理的食品,比購自菜市場、平價超市的新鮮貨對身體有益呢?接著往前50公尺,幾位曾在房仲共事的好朋友,集資加盟連鎖體系個人小火鍋。本月初整修內裝,前天一口氣貼出全職、兼差、臨時工,總共四種職類的徵人啟事。我把眼睛貼上大門玻璃向內望,只剩最後一個外場女孩還是熟面孔。想來好不容易撐過疫情的股東,覺得該是求去的時候了。

 

 相較行走右環,這一條路線約略多花十來分鐘,可以到達同一終點。左右兩個半環合抱,圈圍出一塊其實形狀頗不規則的區域,也就是我屢屢詳述的虛構散步路徑。為求讀者方便理解,只得權宜為呈現在螢幕上的地圖修整形狀。

 

 首先拉齊邊線,削平尖銳角隅。然後改變局部比例,使儘量方整,團塊化且規矩化。最終改頭換面,變成一個縱徑800公尺x橫徑1200公尺,以平面呈現的巨大南瓜。再進一步美化,成為更顯可口的蕃茄,水梨,超高單價的蘋果,哈蜜瓜,總覺得還有幾分不滿意。這時老舊電腦的中央處理器卡住了,透過滑鼠下達指示,意志貫徹屢有遲滯現象。我連續點擊不見反應,反射性長按右鍵,試圖拖、拉,挪移,卻怎樣也回復不了剛才削去的蒂頭。未料線路突然暢通,先前所有堵塞的訊號,集中一起反應。地圖上一只形狀圓滿的蘋果,𣊬間受力東拉西扯。就如同動畫一樣,連續突梯形變,快速演化成為一面憑藉六、七個支點,各角落朝向螢幕邊界奮力張開的蛛網。

 

 時值初夏,年度第一個颶風外圍環流引來不小雨勢。一陣強風吹襲,掛在電腦螢幕上的蛛網抖抖顫顫,正適足以顯示其堅韌。好!就是這樣!我將完成的地圖上傳至手機,標示自己的位置,出發了。

 

 

2. 蛛巢小徑與絲路街區

 

 參照地圖,在我畫出的區塊上,除了兩條縱向車道,還有滿佈蛛網式的狹仄小徑。至寛勉強可供小型車單向出入,稍窄只能通行摩托、腳踏,還有專門在此街區送貨用的手推車和三輪平板。居民出入往來的通路可以概分為三:(a)公寓叢林之間的夾徑小道;(b)中央市場小街;(c)還有一條彎彎繞繞的飲食街。google街景車進無法進入拍攝,讀者只能耐心聽我講述。以下依次描畫,用文字拍照,高清放大,詳細寫出來讓你們知曉。

 

 穿過公共腳踏車站點後面的廢棄傢俱集中保管場,映入眼簾的是向四面八方無盡延伸長屋式的公寓叢林。一排挨著一排,一幢銜著一幢,犬牙交錯,植根柏油地面,筆直地向上生長。可能因為起造之初沒有計畫,時間點不一,執事的建商也不一,不同公寓樓棟之間,形成寬窄不等的夾徑小道。由公寓叢林任一處,行至隔壁巷弄,必須先行走過一整排長屋,抵達兩邊端點,始有垂直交叉的過道,可循之轉進另一條與之平行的狹巷,中間並無捷徑可通。


 珍雅各〔Jane Jacobs〕撰寫《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曾經檢討過如此空間設計,容易造成社區不同巷弄之間的隔絕性,無形中阻礙了鄰里交流。我在公寓叢林行走,以步伐測距,每幢連棟式公寓長達90公尺。一旦須要跨巷弄行走,只能循動線繞遠,諸多不便。再加上不同建案入住的居民常常封路為界,以示產權。又或個別保安須求,管制進出,阻斷了通行。例如街區最老牌幼稚園顧慮學童安全,封閉直通開放式校園的防火巷,加築鐵柵門禁,只在公告時間開啟。如此循路行走,若非熟門熟路,往往遇不上與之交叉的轉折點。進入此區的外地民眾,不熟悉路徑,隨順自然形成的動線,無盡深入,最後直抵死巷盡頭。說不得,只得原路退出,另擇一根蛛絲試探。因為這樣,以後提到這些蜿蜒街區之中,由公寓夾峙而成的通行便道,辜且就拿卡爾維諾的《蛛巢小徑》代為命名,作為它的標示。

 

 

 建商沒有為這處街區的住宅命名,某某社區,公寓,華廈,或新邨。但我觀察這塊蛛網地盤,幾乎全是相同屋齡,沒有電梯的公寓式建築。樓高與樣式不一,但大體皆為長方盒形狀,儘可能圈圍出最大利用面積。至今保留原貌未經修繕改建的外牆,貼上或白或綠,或黃或褐,正方形的馬賽克小瓷磚,鑲嵌不是完全整齊。既不見稍有趣味的卵石形,也沒有圖騰花樣,排字組合口號。我在絲路遊逛,不時抬頭張望,意外發現相比後來出廠時由機器預先大範圍排列,雖然流失了韵味,但也透露些許時代進步感的標準丁掛外牆大樓,保全拉起封鎖線,警告頭頂瓷磚掉落。反而是這些早被淘汰的小瓷磚,鮮少發生在時間中鬆脫剝離的情況。

 

 如前述,這片公寓叢林幾乎全是連棟設計,光突突臥在路旁,坦然向人展露自身。僅僅雜有少數幾戶獨棟建築,保有圍牆庭院。然而雜草蔓長,掩埋了院落。夜間經過,站在牆外可以眺望天花板亮著一盞三尺的日光燈管,闃然寂靜。這些獨門獨院的人家,門前絲路狹窄,約略與我小學時代居住的村里房舍相當,可以推斷當時是個完全不能想像家戶擁有私家汽車的年代。

 

 記得以前我個頭兒小,有位鄰家男孩低我一年,剛升上小三,佇立巷道中央,躍起時兩腳同步張開,撐住左右兩邊磚牆,咚咚咚逐步上躍,一眨眼就能爬上牆頭行走。我雖然長他一歲,但體能、遊戲、運動,樣樣不如他。練了整整一學期,拉筋甩手,盡力伸展到極限,腿長才勉強足夠撐持場面。還得比人家多用上兩手輔助,身體始能慢慢登高,幾分鐘後視線隨之越過圍牆,鑽入別人家屋。惜乎身手反應向來遲鈍,在這項遊戲褪流行以前,始終沒有能力翻身站上屋頂。

 

 此刻回憶往事,情不自禁伸出腳掌實際丈量,路寛只有1米20。可能受後來消防法規變更所限,個別家戶難以改建。屋主老邁,意外掉進時間的坑陷裡,無論體力或經濟力,都不允動工翻修老宅。只能任其衰敗,坐等都更全區一併改建之期。

 

 

3. 碎石與風飛沙的隱喻

 

 作為絲路社區的北向邊界,外環省道新建大樓至少都是8層以上的電梯大廈,最高達20幾樓。從外環進入絲路,接壤處地勢陡降,落差達好幾公尺。每見騎腳踏車趕往車站的民眾,若非預先選擇另一條蛛絲避開這處陡坡,就是前半程以站姿踩踏,後半體力不足,不得不下車推行。除了與外環銜接的落差,在蛛巢小徑走逛睇望,不難發現還有幾處緩坡,循多層同心圓的軌跡,以單邊分佈之姿向著太陽沉落的方向無盡延伸。幾次碰上午後大雷雨,我被滂薄浩蕩的水勢圍困,急湍甚箭,索性脫除鞋襪,冒險涉水,循著向下游奔湧的臨時河道,尋找落雨最終的去處。

 

 要知蛛巢小徑並非整飭如棋盤格子狀,除了平行交叉並不工整的長短線條,還有不少圓弧、彎折與斜向的道路。路面皺褶不平,僻徑區區繞繞。我常漫步其間沉思,曲走的蹊徑,有可能是絲路社區始建成型之期,沿著同時作為產權邊界的既有灌溉水路,隨順地形地勢自然蜿蜒而成。是否真是這樣呢?恐怕唯有請教在地文史工作者,方能解答。話說回來,我在絲路漫遊,從沒看到哪戶民宅掛出其他鄉鎮村里常見文史工作室的熱血招牌。按我在螢幕上對街區來歷的臆度,很可能時間還不足以在這塊地盤形塑嚴格的在地概念。對住民來說,絲路街區只是一個還談不上歷史,尚未變成故鄉的他鄉。

 

 我邊睇邊尋,自行想像附近一帶以前都是產權經過數度細部分割的稻田,佈滿溝圳。稍早甚至是沼澤,池塘,與一整個區域的濕地相連。搞不好更遠古時代是島嶼之外更小的島嶼,大自然經過漫長演化,約莫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之交,始將這塊伊甸園納入人間。因此並不曾有過泥磚糊牆,陶瓦蓋頂,又或完全木造的屋舍,乃至幾代以來一直落腳棲身這一小塊地盤的居民點。適逢現代化在亞洲蓬勃鼎盛之期,或地主自建出售,或售地讓與建商,再不然與營造業者合建拆分。在各自為政的格局之下,各棟公寓才如茂長的叢林一般,如此缺乏統一章法。

 

 然而從另一方向來看,此等零亂、倉促興家的景觀,不啻也指示了在這段期間,曾經有過一場房地產大爆發的熱潮。土地重劃,義無反顧地容納被現代化狂潮吸引、裹挾而來的人們。我常將自己代入,把絲路居民想成各從源流被沖積到此聚合的碎卵石、相對緊鄰絲路的我家社區成立以前,曾經佔據同一位置的舊村落,隨順時代大潮由中國大陸遷入人口眾多,更可以說是風飛沙社區。這些同被時代呈現為碎石沙屑狀態的人,自行揹來洋灰,摻拌,攪和,倒入紮好鋼筋的模板,結成足夠強硬撐過風雨的混凝土。以致這塊蛛網範圍以內的公寓叢林,非比後來政商攜手,整批設計同時起建的造鎮計畫,各棟樓宇所佔地塊不盡完整。短期間,不同工地圍籬之內,長相、表情大致同文同種的公寓型房舍,迅速生長勃發,一口氣蔓延。只消一會兒功夫,就填滿了這塊地盤。既沒有往昔更早年代的舊建築,也沒有剩餘空間容納新建物。整個街區宛如考古挖掘出土,未經時間區隔的單一地層,妥善裝進一個玻璃容器裡,面對著我,展示在眼前的螢幕上。

 

 有些蜘巢小徑走到底方知路有盡時。有些並不通向哪裡,只與內部其他小路互相聯接。如果不是常走的路,實在不能盡悉腳下的甬道,末了將會把我帶向何處?只有鄰近終端,張望不遠處的缺口,一輛接著一輛快速移動閃現各式機動車輛的側影,方才知曉自己逐步靠近外環馬路,即將離開這個街區。每次我在蛛巢小徑閒晃,踏上一根往昔不曾幸臨的蛛絲,總會覺得前頭別有洞天,馬上就要柳暗花明,心中油然生出行將告別桃花源,回返人間現實,既興奮又不捨的情緒,不自覺哼起歌來。啊!這美麗的香格里拉,可愛的香格里拉,我深深愛上了它,愛上了它!

 

 蛛巢小徑所在的地理位置,好似一個被封閉起來的區域,給人遺世獨立的錯覺。其實,如同世界上每一個街區,它們與外界都有著條條縷縷,切也切不斷的緊密聯繫。這些聯繫無形可見,只能透過在街區行走,觀察,識別,在自己的心上朦朧感知。社會結構隱身在日常慣習之中,我哼著歌,想像眼前毫不起眼的尋常事物,正在暗中向我招手,想要告訴我超越個體一身,為世人帶來深刻啟示的故事也說不定!

 

 

4. 中央市場小街隨遇素描

 

 中央市場小街貫穿絲路街區正中央,左右數十條蛛巢小徑輻輳於此,商號麇集。早在我離開繭居斗室,發現自己罹患句子障礙症,為求對治,逕以街區為田野,在網路上練習寫字之初,就曾提到這條引我流連的市場街。

 

 每天都去附近的菜市場。喜歡市場裡的女裝店,覺得那是人生某個範圍之內,色彩最多、燈火最亮之處。女裝店隔壁有間破舊的雜貨文具行,很老很老的一對夫婦,他們總併排靜坐店裡,室內都不開燈。從門口經過的時候,因為光線的落差,覺得裡面一片漆黑。也許他們以為自己不須要那光。

 

 在我進行街區觀察這段時間,老夫婦的雜貨文具店幾度易手,電視新聞接力報導,每月營收高達180萬元的連鎖炸雞加盟店率先接手這個鋪位。然後依序是鬆餅,洗頭,火鍋料,還有日本瓷器大特賣。幾年下來,我的觀察興趣也隨著時間進展,一再改換。

 

 一個佔據騎樓一角,夏天掛上透明塑膠簾供應冷氣,販售爛肉麵、蒜泥白肉麵和自家製烤香腸飯,多數客人都會加點滷味雙拼的小食攤,外觀不甚顯眼,觀察初期不幸遭到遺漏,未能進入我的法眼。家人有位朋友因事盤恒,來家借住。有天自行前往市場探幽尋勝,經他一番努力,大推力薦,我始才有幸隨他坐下,一同品鑑,將店家納入我的長期觀察名單。

 

 另一個越南媳婦忙活裡外,還兼算帳、收銀、打包、接電話。本省籍的先生一心專注蹺腳看電視,主動撩撥客人侃大山。這位個性一派爽朗灑脫的店主,自行拿瓦楞紙板,用簽字筆寫上大碗飯和大碗麵,折疊後立在門口權充招牌。日久,或逢下雨,紙板軟爛,再也豎立不起,便重新製作一模一樣的店招。大碗店主屢屢要求登門交關的顧客,為他上網闢謠,澄清立場。嘿!我們計價的方式跟人家文青餐飲可不一樣啊!有人批評我從食材,煮食,到調味,沒有一項講究。還有環境及待客,只給我一顆星。可社會上就是有這個市場存在啊!或許20塊錢讓人呷粗飽的CP值,落腳此地該有另一種文化關切的解讀。

 

 豬肉攤的兒子跟在父母身邊見習,斯文模樣似在大社會坐過辦公桌,文書歷練好幾年。此回穿上爸媽為他準備的舊式男汗衫,一臉束手無策,置身陌生環境的焦慮。幾年前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會,現在拿起切肉刀,已經能獨當一面了。豬肉青年將父母交付的傳統白汗衫換成自己訂製的潮T文化衫,可愛小豬墊著腳尖跳芭蕾。也沒跟進肉品公會+政府跨部會小組因應美豬扣關,聯手推動溫控設備大改善,統一攤檔形象標示MIT。反倒在滿是歲月刻痕,整座木頭打造的老舊攤檔貼上紅對聯:左邊寫著日進斗金劏肉仔,右邊宣告成家立業是英雄。

 

 第二代女兒接手老媽什麼都賣的飲食店,過去我與家人登門打發日常,難以計數多少回。每日下午日頭西曬,熱燙的艷陽爬上冷藏的展示櫃。家人連續嚐出事先包好的餛飩容有輕微酸餿味,從此未再光顧。疫情放緩,有天發現早已退休的老媽重出江湖,駐在現場忙碌備料,方才重拾信心。每當想不出什麼名堂好食,便相約一道前往敍舊,繼續打發日常。

 

 為夫家生了兩個非常吵鬧小胖兒子的陸配,終於坐上街尾牛肉麵的收帳櫃台。昔日騎小三輪車的喳呼囡仔,早兩年已經開始在此街區營業額首屈一指的最老牌商號幫忙店務。疫情嚴峻期間,第三代正式接手。休閒時代來臨,餐飲業蓬勃,外出享用美食成為現代生活的標配。騎小三輪車長大的囡仔頗有商業頭腦,除為幫忙打工的街坊統一設計制服,又找廠商製作冷凍包,接洽電子支付,成立制度化的送餐窗口。

 

 反觀街頭另一家由外省父輩自行砌磚鋪瓦,克難營業的牛肉麵攤,兩家老鋪始終維持友好競爭關係。第二代接手後將環境整治一新,嶄新鋪面連同鍋灶碗瓢+45年老店的招牌,包裹出售,讓予不相干者經營,換取資金搬離自小長成的街區,進駐百貨公司美食廣場打天下。最後勝出者誰歟?倉促之間,沒人敢妄下論斷。

 

 

5. 菜市場芭蕾

 

 我在街區行走,習慣會撿拾地上雜碎把玩被車輪輾過的玩具手錶,應該什麼也打不開的古早鑰匙,獅友活動紀念章,落單的麻將牌,斷裂的豎笛,不知什麼作用打磨光滑的平整鐵片,作為這一陣子散步閒睇,伴隨無意識發想,拿在手上摩娑細味的物件。

 

 一對青年情侶拆除臨街的門牆,開設豆花店。幾次趁著就食,默默觀察,側耳聆聽街坊談話。猜想店面是男孩父母留下的家宅,女孩單程花50分鐘,老遠騎摩托車來湊腳手。小店門口按了一個新餐飲風格的小燈箱,簡單寫上蒔花兩字。室內牆壁用保利龍切割出粗細不工整,部首和偏旁故意分崩離析的宋體字,黏上亮片,大家來食豆花。不管價錢和配料,都是古早味。紙碗盛裝,給人一根菜市場麵羹湯飲常見的扁鐵匙。顯然對市場街傳統消費型態具有信心,以為食物是主體,口感絕妙才是硬道理,沒考慮給人打卡。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樣,可惜竟沒撐過一個夏天。

 

 某位業者利用豆花情侶讓出的空房成立物流的散貨點,箱形車運來網拍包裹,堆積如山。除了用腳踩踏的小三輪,另有好幾輛改裝成幾近小貨卡的摩托車,各如蜜蜂螞蟻一般勤奔馳。競爭要求效率,除了前車籃、後貨斗儘可能擴展到最大,車身左右掛上利用網繩築高堤防的馬鞍袋,騎士前胸+後背且還多捱了兩個登山包。生財工具清空以後的豆花店無須裝潢,在遷入的同時,也同步展開送貨業務。幾天以後,據點的負責人把業務地圖掛在牆上,遮住了晶晶亮亮的保利龍。密密麻麻的路線圖,就跟我畫在自己心上的地圖一模樣。先是以自我為中心,慢慢向四周街區擴展。新設的車站,我媽家,大菜市,英雄資源回收所在的服裝街,改建成住宅大樓的老戲院,我在操場上跑著跑著,不理會同學呼喚逕自偏離跑道,最終離開學校,越離越遠的縣立初中,一直到鄉鎮邊界通往大社會核心的越河鐵橋才停止。

 

 隨著世代交替,市場街上許多原本旨在幫忙街坊打發日常的餐飲業跟著轉型休閒市場。一個顯著的指標=許多低價位的傳統早餐店,營收已無法維持自身的存在。在我進行觀察之初,這個街區由中風老奶奶坐鎮指揮最後一間傳統豆漿店貼出公告,預告了閉店的日期。自某個週日正午感恩會落幕那一剎那,鞭炮轟然,煙硝雲霧中,員工列隊齊喊,謝謝客人,燒餅油條在此街區成為絕響。

 

 脫離加盟,自行成立山寨商號的前美而美改成朝食製作所。此後店名更迭,連續換手好幾回,幾乎都撐不過一兩次季節輪替。反倒是高單價的早午餐、甜品、異國小食,和夜間酒場取而代之,生意透過網路招攬。美食部落客承接宣傳業務,社群平台取代燥熱廚房,成為新興餐飲的主戰場。外地進駐市場街的陌生業者,新店開張,有時竟沒想到要把街坊放在眼裡。


 比如接替退場的自助餐,佔據市場街入口最佳位置的港式茶餐廳。開幕前一天,我打門口經過,看見裡頭一番鬧騰景象,擅自推門進入,結果只是招待youtuber和網美試營運。一個穿淺色棉布襯衫,繫一根細窄繩子當領帶的時髦主持人,好像開研討會那樣拿麥克風出來做簡報。幻燈片打在下拉式活動螢幕上,每份餐點都有紅圈圈+箭頭標示重點。一個講話啊來啊去,口條不流利的女孩主理外場招待,委婉請我離開的時候,不小心把雷射筆的紅點射在我臉上。

 

 根據我私底下觀察,這家港式小館應該是言語謦欬完全屬本地口音的三對情侶,總共六位年輕人合夥初創業。新店登場那陣子,我和家人連續上門嚐鮮好多回。發現客人多半是接收網路宣傳而來的外地人,這點只消看他們穿著精心打扮的外出服就知道了,尤其是鞋子。有位孤身就座,單人用餐的在地婦人,年紀超過70了吧?反映盤子裡的青江菜整棵沒有切,輪職外場的女孩──推測就是合夥股東準老闆娘之一,回答聲音很乾脆,港式青江菜都不切!老婦人只好摸摸鼻子,把整朵又肥又大的新鮮青菜留在盤子裡。在我聽來,老婦人的意思分明是說,年紀大,牙口不好,能不能幫我切一下?怎麼竟會聽不懂、會錯意呢?同樣的對話,開幕第一個禮拜,三次用餐我就遇上兩次,這些街坊碰壁以後不會再上門。茶餐廳位在舊社區,有外出用餐須求的年長者其實並不少,這樣不就事先把部份潛在客人排除在外了嗎?


 另一間來歷不詳的韓流食堂,天生皺鎖眉頭,從沒聽他開口說過一句話的漢子一人勉力打理內外場。開張未久,餐點製作速度來不及供應坐下點餐的客人,引發頗多抱怨。未久疫情來襲,獨自一人守護的韓流主人,搬來兩大張帆布,嚴密覆蓋餐廳入口,如同大門深鎖狀。從此關閉內用區,專營位在隔壁鄉鎮產業園區大型機構批量訂購的餐盒,謝絕零售生意,不再對街坊提供服務,疫情結束至今無改變。每日但聞鍋鏟霍霍,不見帆布揭起。我幾次行經門口,巧遇食堂主人拉開一線帆布,孤零零探出一顆頭顱,伸展脖子向天空張望,察看稍晚天氣如何變化。臉色發白,貓熊一樣惹人憐愛的迷濛眼神,不禁令人想起昔日工業園區外資設立,專以出口導向為務的工廠。佔了地方一個鋪面,但進貨、作業,銷售,概與地方無涉。實在也難澄清到底是街區隔離了食堂,還是食堂主人鎖定街區外部的遠方客層,集中供銷的營運策略隔離了街區。

 

 有天家人來到這座地方政府為擠身全球產業鏈具重要性的一環,特地創設的園區,探視去國十載,為照顧年邁母親返國就任新職的老同學。捱不過老同學大推力薦,拎著兩個滿滿都是港味的韓流食堂特製保麗龍飯盒,回家與我分享。睽違四年,再度吃到中華大鐵鍋一次統一製作十盒韓式鹹魚雞粒炒飯,韓式食神叉燒,以及為了化解爭議,多附一顆荷包蛋也特別注明真正屬於韓式口味的蕃茄蛋飯。感動之餘,激發我好多政治經濟學的聯想,不斷從腦中湧出,在全球化的迴圈裡往復流動。

 

 一間套用群星會時代流行曲,取名你儂我儂的咖啡館,保留了安在門楣上方的舊燈箱,深褐色玻璃的手推式大門和落地窗,還有門把旁邊鑲了塊白底紅字寫著PUSH的壓克力小牌匾。現今作為連帶吃飯廳的住宅起居室,尚可見到昔日設置吧台後方的多寶閣。另外進門處有個擺滿咖啡杯盤,插電後會自動旋轉的展示架。我把臉頰靠近貼了隔熱紙的玻璃門察看,旋轉展示的杯盤,多數鑲了金、銀邊。講究杯盤是前世代老派咖啡店,向西方現代性鞠躬哈腰的標準姿態。後來日資登陸,即便是社區型的連鎖店,往往也使用宣布破產以前真正Wedgwood等級的骨瓷杯。日本綜藝水野真紀的魔法餐廳,為了炒熱氣氛,固定會舉行猜謎問答。有次派出外景隊,拍攝咖啡店客人舉高杯盤偷瞄底部的商標到底什麼來頭的畫面,剪輯後訊問來賓為什麼大阪商店街現今仍可見到許多使用精緻杯盤的老派咖啡店?答案就是以前社會發展還不到位,附近的商家接洽業務,須要一個不會被客戶看輕的地方坐下來談生意,云云。

 

 自從我學會上網,在螢幕躲藏,畏避與實體社會接觸,後來乾脆在家繭居了好幾年。以始終語焉曖昧,未肯清楚說明的原因,自己關自己禁閉。剛開始出門,在附近練習走街鑽巷。有天經過一處絲路交叉口,彷彿聽見有人喊我名字。心虛之餘,倉皇轉頭,便看見這面顏色盡褪已顯暗沉的舊招牌。我往前走兩步,光線穿透褐色玻璃,咖啡店已是陳跡,此刻室內陳設如同一般民宅,不再是營業場所。

 

 好幾次打算佯裝不知,假意興沖沖按指示推門進去,特級藍山,曼巴,哥倫比亞,隨便亂喊一通,看看能否引來主人談興,藉口問出故事,得以與聞一段歷史身世。好想啊!真的太想了!可是我近乎社恐人格,畏避,自卑,不管任何事情總以為自己不具資格,羞恥如影隨形,靦腆於向人開口,搭訕問訊。向來只敢默自觀察,猜測推理,一個勁兒悶著頭,編織想像。

 

 估計這間位在蛛巢小徑上的咖啡店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半創業,掐指計算,應該正是都市流行將太空侵入者等等最早幾款電子遊機機台躺下擺放,螢幕改以強化玻璃製成餐飲桌面,盛行「蜜蜂咖啡」的年代。我套用電視畫面,猜想以前這間咖啡店對外營業的時候到底是何等情態?上門的客人又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屢次在附近徘徊,左右躊躇,幾幾乎就要莾撞闖入。或許主人看我幾度在門口打量扛棒,頻頻探頭向內張望,亟欲避免誤會,就拿黑色噴漆在自己過去的名諱上頭隨興噴了幾筆,做勢塗銷,以示存在的隕滅。


 如上,我在街區行走,四下觀察,一個又一個碎片化的故事迎面展現,撲在我的臉上。我撿拾起其中一塊碎片,凝視,想像,就如同想像天空中的星系,把其中有感覺的諸點陸續連接起來,自然會有意想不到的圖案跑出來。我拿出紙筆,隨手將腦海中自由聯想的段子記錄下來,比擬自動書寫,串連成蒙太奇。積累了一陣子,越來越受吸引,深深為之著迷。彷彿在想像中,我與觀察對象蓬拆蓬拆,手挽手跳起雙人舞來。是乃為之命名:菜市場芭蕾。〔ballade=敘事曲,與芭蕾舞的ballet,兩字音相近似。敘事中自有一種引人為之注目的韻律、節奏,以及安排段落高潮起伏的規則。就我有限了解,這種使用法出自David Seamon的生活世界地理學,之後為Rob Shields等一干另類地理學家沿用。本地舉行永晝派對的論述,曾經見過未註明出處的引用。〕

 

 在我採集形形色色的菜市場芭蕾中最令我難忘的一段敘事,是位佔據市場街入口稍遠,常年在一顆樹齡並不顯老,樹身也不高大的鳳凰樹下設攤,售賣市場蔬果行前日剩餘物資的老婦人。想來是免費的位置,也不知多少年了。不管刮風、下雨、出太陽,每每見他一早擺攤,午后也不收檔暫休,自管自坐在狹小的鋪位,靠著樹幹打盹,總要捱到天黑入夜,始才願意收拾打烊。

 

 疫情期間有天行經此處,發現鳳凰木周邊刻正施工,原先佔位的攤檔悉遭拆除。未久,地上安了幾根噴砂裝飾的矮短水泥樁。兩兩連結,繫上象徵性的鏈條。內部佈置花圃,左右擺放蜜蜂與毛蟲造型的彈簧遊具各一,改造成就算一大一小,兩人同時入內也覺擁擠的迷你公園。約莫老婦人以前坐鎮瞌睡的位置,設有一座水泥砌成假扮天然岩石的碑碣。我沒想過要去讀看刻寫誌念的銘文說些什麼?然而每次走過,文末以大號字體署銜的名字,經過日光折射,伴隨著無名感傷,成為長久盤據在我心中的一道風景。總是坐著點頭瞌睡的老婦人不知所蹤,我雖然心中惦念,但也從來不曾開口向人打聽。

 

 

6. 早午餐風潮催生的飲食街  

 

 位在街區中央稍微偏向西側,另外有條狹窄車道蜿蜒如蛇,騷動不安地側躺在市場小街旁。這條街的由來,我不知何處可以考證其街史?但由路面的形態學,可以推想這條街道並非始於人為紙上擘畫。如我之前推測,不知多少年前本鄉曾經發生一場房地產大爆發。從數公里外開始,各個小區的農田、荒地,經建築產業細部都市化,逐日逐月漫漫敷衍成型。先是居民自主,隨著一處又一處興建完成的社區,動工將不平整的邊界一一接續起來。直到相當晚期,行政單位始才出面,統一為這條蜿蜒如蛇,曲折坎坷的街道命名。


 這條跨區連接,順隨自然,晚近發展起來的飲食街,由路旁最晚一批可能建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後的樓房,地面層向外增建的車庫面向街路,可以推知其原屬後巷性質。後來因應都市發展,地方爭取在緊臨外環的省道上,增設一處車站。打從車站出來的人群發現這條捷徑,徒步者眾,車行反而不易。此後適逢早午餐風潮,各國不同口味的餐飲店,一時如雨後春筍沿街集聚。除了本國台餐+日、美、法、義等等現代化口味的基本盤,又陸續出現韓、泰、緬、越各國亞洲新勢力,乃至無國界,晚近還有遊歷中東與地中海的國人,帶回當地家傳食譜,宴饗民眾的胃口。這條後巷闢成彎彎繞繞的車道,乃逐步形成新餐飲遍佈的繁華飲食街。為此近年專程由外地來本區用餐的時尚青年,暱稱這條由家戶車庫發展起來的一彎小路為早午餐街。

 

 市場街與早午餐風潮催生的飲食街,一蛇行,一直路,兩條縱向的主幹絲路連袂穿越公寓叢林,但方位略呈平行,在我螢幕的地圖上適成對照。市場街清早開市,正午收檔。部份室內店鋪及飲食攤位夜間亦有營業。飲食街的發展越來越不受早午餐所限,甜點,下午茶,晚餐,乃至以小酒館形態經營的深夜食堂,也接連插旗本區試水溫。

 

 如果是電視劇,前面幾集可能會把市場街和早午餐街的客層依世代略作區分,畫上一條隱約的分界線。然而實際上很難證實果真有這樣一條年齡的地界,梗在兩條平行街道的中間。勉強只能說進入甜點店內用的客人,不同年齡層各有愛店。這只消在甜品集中的百貨公司美食街,假日尖峰時段駐點觀察一個小時就能得到確認。水野真紀的魔法餐廳喜歡在美食激戰區同時進行昭和與平成以後的名店排行。被分派固定任務的中年諧星試食最新流行,總要故作不識相,提出同一問題:昭和世代的人也可以進入用餐嗎?這麼時髦的店家,該不會禁止大叔進入吧?其他來賓必定趕快搖手配合,當然當然,並沒有限定年輕潮人始才招待。為什麼每次要佔用節目30秒鐘,讓菅先生表演這手一點兒不好笑的搞笑段子呢?在我腦中浮現問號的同時,原先涇渭分明的老幹與新枝,同時受到不同世代喜愛,兩邊同時上榜的店家也漸漸多了起來。

 

 

 打從我離開躲藏的密室,出門走路,首次踏足絲路街區就看見一位幽靈似的街友,全身中毒一般麻黑。不管任何時間,總是和我一樣不停腳地在公寓叢林信步漫遊,反覆在兩條主幹絲路之間風塵僕僕,穿梭來去。從不曾見他坐臥歇息,瞌睡乞討。在我青少年棄學逃家一年十個月期間,不乏在街頭露宿的困頓經驗。是以看見街友,總先反射性慮及對方在哪兒過夜?這位街友每隔一段時日,替換一套鮮色鮮艷對比強烈的衫褲,想來是在其他街區隨手摭拾家戶晾曬的衣物。曾經有過念頭,逐街口調閱監視器追蹤他的足跡,剪輯成實驗電影。可我與街坊一向缺少口語溝通,既不好意思開口訊問,也不懂得藉口聊天取得目標資訊的技巧。每每逕直開口索討,反而造成別人疑心,愈是加強提防。只好用老方法,默自觀察,自由聯想,點滴了解對方的過往。

 

 絲路街區另外還能見到兩位百衲哥不定時出入遊走,中國大陸最帥乞丐犀利哥走紅之後,兩人裝扮風格與之大致雷同,未詳是否出於模仿。疫情期間家人告之,新聞報導其中一位百衲哥於行進間猝死,另一位不知所蹤。


 家人或許基於我青少年時期棄學逃家短暫淪為遊民那段過去,以為我內心質性和以上幾位接近,有一塊她不能了解的迷藏地帶。自承擔心我隨時可能出走,離家遠遁。每每半夜醒來,到我房間門口,按捺不住憂懼的心情,毅然伸手,瞬間扭開喇叭鎖,推門查看我是否在內乖乖睏覺。

 

 

7. 馬路劇場  

 

 雖然平日沒事總在絲路街區閒走晃盪,然而我卻很少利用沿街擺攤,販售農產禽肉和魚鮮的菜市場。理由之一,我家所住自成一格的社區後方,就有與社區同名的菜市場。規模大了數倍,質量想來較佳;且在行政區畫上同屬一里,順勢生產個人對社區的認同,寄託群我相屬的心理須要,一切顯得極為自然。

 

 因為附近公寓群落同採橫向長棟式設計,前往自家社區的菜市場須跋涉繞走兩端盡頭,直到鄰巷迴轉,連續重覆幾次相同的步驟,始能平行移動到達目的地。論距離,其實較位在對面絲路街區的菜市場小街為遠。或許肇因惰性思想傾向人我劃分的緣故,我觀察同住社區的主婦,幾乎都是繞遠到後方與社區同名、且同屬一里的市場採買日常,鮮少有人越過8米鄉道,就近跨區前往絲路街區的市場小街。

 

 細心的讀者從以上描述可能覺察一點蹊蹺:我把我家畫在這張蜘蛛網底部,相隔一條馬路的對街那一側。也就是說,我將視線設置在目標範圍之外,立在自家陽台,俯瞰眼前一整片由老舊公寓景觀主導的絲路街區。頂樓加蓋的鐵皮屋頂,或橘或褐或是無遮的白鐵色。除了圓筒狀的水塔,還伸出一個又一個俗稱蘑菇頭的通風排熱孔。我的目光由近及遠,從內圈依次梭巡至外圍,一路掃描到視線䀆頭水平線上零散矗立幾棟超過二、三十層的玻璃帷幕大樓。強烈的太陽光照耀其上,毫不留情地將灼人的金色光線反射回我的眼睛。


 自我淺嚐棄學逃家的流浪童工生涯,養成退縮人格,畏避與世界打交道。成年期間連續幾次捱到面對大社會的關鍵時刻,非但不敢上前,爬上天梯,為自己爭取一處位置。反而膽懦,萌生退卻的意志。從此淪為繭居族。延冗許多年,再想出社會,更難了。

 

 在我足不出戶繭居躲藏期間,算不清多少次,家人熟睡以後,我躡手躡腳悄悄前往陽台張望。憑著半矮的欄杆,假設眼前的街衢就是劇場。路燈,樹影,橫貫中央的柏油地面半乾半濕,舞台背景一片深邃的漆黑,星光一般燃著幾盞微弱的燈火。

 

 凌晨3點46分,絲路街區走出一位老人,膀子上掛著中華航空正方形旅行包,牽著腳踏車徐步緩行,從畫面的右上進來,左上出去,隨身收音機播放一系列浪子江湖的情歌剛好當配樂。


 接著一輛計程車從左下駛進場中,停在右半偏離中線我家社區的警衛哨亭門口。自動門彈開,一名女子用腚部移位,踉蹌跨下車來。女子穿一件宛若擦上眼影效果湖水藍的連身裙,一邊回頭,一邊踩著高跟鞋,緩緩悠悠往社區裡面走。哨亭內值夜班的制服警衛走出來,立在門口觀望,左右各有幾輛零星車輛經過。


 一隻狗兒後面跟著兩隻狗兒,健康小跑步。帶頭那隻停下來,四腳朝天,背部在地上磨蹭,然後順勢一滾,一骨碌翻身爬起來,重新帶隊往前奔,離開眼前的馬路劇場。


 浪子江湖的情歌又逼近,斜肩背中華航空旅行包的老人,牽著腳踏車從反方向回來了。這回改由舞台下方登場。人行道有處樹根凸起,腳踏車前輪咯登一下,接著後輪又一下。躲在汽車底下的貓兒探出頭來,沿著保險桿、引擎蓋,跳上了車頂。警報器太敏感了,嗡嗡嗡嗡嗡,四個橘子色的方向燈一起閃亮。值大夜班的警衛打著呵欠往回走,剛好遇到湖水藍連身裙的女子踩著高跟鞋回來求援討救兵。一手往提袋裡使勁掏東西,另一手把手機平擺嘴邊大聲吼,門從裡面上鎖打不開。

 

 就快下山的月亮及時從厚厚的雲層鑽出來,照亮了舞台原本晦暗的角落。一個長相和我相差不多,幾乎就是雙生影子的男人被追殺,大聲喊救命在黎明前的馬路上繞著圈兒慢慢跑。畫面裡的人,個個伸長脖子張望,視線隨著他有意放慢的腳步,一路跟焦移動。

 

 貽誤推遲,時間延宕了好幾拍。頭髪好像狗嘴啃過的小女生始才蹣跚喘氣,忿忿進到場子中央來。水果刀交到右手,又交回左手,站上與我之雙生影子遙相對峙的位置。我的雙生影子忙不迭手掌合十,打恭作揖,嬉皮笑臉說好話。追殺他的小女生默不應答,只是持刀惡狠狠盯著看。

 

 公寓叢林有戶人家開窗了,嘩啦啦嘩。路燈下蚊蚋飛舞,我家樓上住戶陽台豢養的植物,寂然落下一片樹葉。剛才那隊狗兒,帶著新加入的隊員重新進場,精神抖擻,步伐踢踏,朝向徐徐落下的月亮,一連嘷吠了好幾聲。

 

 

8. 外部視線

 

 與一個地方結緣,初識其陌生,往往會不自覺地將這地方與其他地方聯繫起來,藉以取得參照,經由意識雷達在枱面下的隱形比對,尋覓線索,了解這個地方。大凡真實有感的意義,只能起源於個體的經驗。選擇參照,理所當然會從自己所在的位置=透過一個不完全明確的文化歸屬團體,更形象地說,藉助一個拿著單筒望遠鏡的影武者的視線,代替自己觀察。我反躬自省,自己立足所在的陽台,就好像是觀察戰略的制高點。若欲綜覽整個絲路街區,碓實是個有利的角度。不僅捨不得割捨放棄,甚且還常常倚重它作為具某種特殊意義的阿基米德點,來為馬路劇場上演的劇情,賦予高度象徵的涵義。


 我由此一路沉迷,愈發對坐在陽台最佳位置欣賞馬路劇場的活動,感覺興趣盎然。有次在視線盡頭矗立玻璃帷幕大樓的街區行走,遇見一所主打所有飲品率皆濃厚淳重的庭園啡啡不敵輕量化手沖風潮,舉辦結束營業大拍賣。店家貼出公告,願以自行搬運為條件,將置放草坪青銅鑄造的桌椅,及巨大遮陽傘等等一干生財工具廉讓出售。我掏口袋零錢數一數,單買了一把椅子。按 google 規畫路線,舉在肩上獨立扛回家,置放陽台,看書、喝咖啡,若逢下雨就興沖沖出去看一會兒雨,聽一陣雨聲,自感愜意。好長一段時間,不管晴雨晨昏,總是隨順自己的心情,推開落地窗,步入陽台,隔著一段距離,自以為是的觀察屬於別人的街區,想像我其實無法真實觸摸的生活。

 

 深入認識一個地方,有必要引進外部視線。例如小學時代每學年填寫家庭狀況調查表,爸爸媽媽告訴我家兄弟姐妹家境小康。成年以後,連續幾個星期聽見不同新聞媒體稱呼自己居住的村落為貧民窟,大肆報導,狠吃一驚,愕窒不能言語。又比如我生性自卑,如果不是從青年時期與某小姐的戀愛中,竊得少許自信的光環,我也不敢在繭居躲藏那麼多年以後,上網練習寫字。由此省思,可以得一體悟,只有離開自己的熟悉的街區,到外頭世界闖蕩,經過一番尤里西斯之旅,重新帶著外人的眼光返歸故里,對早先因習慣化而致視若無覩的平凡景觀,才會有更深一層的感知與了解。

 

 這裡有件很重要的事,當尤里西斯人在外地的時候,若非骨子裡保留了早先在自己家鄉受地域文化、公眾輿論影響,長期培養起來的視野,他也絕不可能看清外面的世界到底在搞什麼鬼。一個人的眼界往往能以併存收納的方式,同時接受立場乍看絕不相容,對反排斥的觀點。從特寫來看,這種雙元結構下的單邊陣營互視對方為敵人,一旦鏡頭向後拉開,卻又手挽手,親熱地跳起雙人舞。兩造互相影響,各藉彼此定義自己。對立矛盾的兩邊本是雙生子,生下來就是連體嬰。

 

 在此容我賣弄一下至為俗氣的關子,先行打住。往後還有數不盡的機會,可以一起見證,不止人的思惟、人格、情感,還有林林總總各式喜好、價值觀,乃至社會結構與運作模式,全都具有二元併存,一起進行螺旋運動的雙人舞結構。開關打開,兩隻螺旋槳急速旋轉,從空中俯瞰,就像像花朵一樣盛開。好了,不宜說得太多,否則只會使本來就很像陳腔濫調的言詞,變得更像陳腔濫調。先這樣了,到時候再說。

 

 

9. 兩顆種子掉落陽台,日後長成筆直向上的鉛筆樹

 

 我常坐在陽台默想,如果不是家人教會我上網,登入聊天室,又不離不棄帶著我出門用餐,旅行,看展,體驗世界的變化。很可能我會受自己苦悶狹隘的觀念制約,只曉繭居躲藏,鎮日宅在一個四面封閉,僅僅點著一盞昏暗白熾燈泡,擺放幾個螢幕的斗室內。終其一生,所能暸望到的視野,只在自己生活周遭,最遠不過幾公里的地方。遇事不假思索,貪圖方便從市售懶人包拿出本地流傳至廣,重覆無數的通識和套語,代替每個人本應自行發展建構的世界觀,心滿意足。從來沒想過可以故意違規過馬路,站到人家對立面,蹲低角落觀察。

 

 此刻陽光反射強烈,絲路社區背對著我的視線。我望著眼前公寓一片狼藉的後陽台景觀,牢籠式鐵窗,零亂吊掛的衣服,穿上鐵甲介冑防避雨淋的熱水器,還有各家廚房伸出七零八扭四處孳生蔓長的排油煙管。長期以來,我因習慣化以至視而不見,從來不曾懷疑眼前這片後牆景觀的存在,可能指示一段表相已被淹滅庶民的街史。

 

 直到傍晚以後天色漸黑,眼前街景一片朦朧。路燈照耀,舞台上展演的一切,反而看得比白天還更清楚。這時我才意識到眼前這片公寓叢林和早午餐街建築群的座落情況類似,同樣以建物背面臨街,轉身示人。彷彿故意以一種邏輯悖論的方式,巍然屹立在街區大地之上。為什麼?當下我不禁著急起來,絞盡腦汁,拼命發想,直到夜深還不肯返回室內休息

 

 依我當時揣想,區隔我家社區與絲路街區這片公寓叢林,宛如兩城共有一條護城河的8米鄉道原始並不存在。按我平日踏查所見,我家社區成立之前的舊村落與緊相為鄰的絲路之間,築有鐵絲網為界。兩座在不同年代分別由遷移人口組合的碎石社區與風飛沙社區,各為封閉的區塊。以當年村落漸成淍蔽景觀之故,在房地產大爆發時期與建的公寓叢林,乃將正門立面開在背向我家的蛛絲上。後來都市更新,剷平舊村起建集合型公寓住宅,讓出部分用地開闢道路,便利與市區往來交通。馬路引來商業,幾年下來,我家社區這一側商店市招鱗次櫛比,同時也形成位在另一側的絲路社區以背示人的怪異姿態。

 

 我在絲路行走,遍尋不著任何疑似創生時期發祥據點留下的痕跡,也從沒有見過居民曾經樹立供後人,或外人追溯社區成立淵源的紀念碑、銘,乃至開啟歷史水龍頭的符號場所或單品建築物。據我所知,我現時居住的社區由遠近三個不同村落組成,也容納看中附近即將設置車站便利通往大社會的民眾加入。原來三村周邊總長達十幾公里,被合併的兩村作廢以後,我只要在此三角形範圍內見到以昔日村名為店名的商家,總會想像其來歷。即使位在現址得以保留的舊村,縣市各級圖書館、資料庫不說,就連收納住戶捐贈書籍的社區閱覽室,也找不到哪位先耆手書村史一類資料。在熱鬧喧騰大家來寫村史運動中,似無人響應。我曾上網搜尋自己小時候居住的村里,僅有三筆發表於我繭居躲藏時期的舊資料。村民發文尋找舊識,至盼一親集體回憶的芳澤。或因無人回應自行刪文,或因發表平台終止營運,都被搜尋引擎下架,歸入庫存頁檔備查。自去年開始,google不再納入無能提供足夠商業利潤的舊資料,取消庫存頁檔供人查看,我小時候模糊難認的戀地情結恐怕湮滅難尋了。

 

 想到這裡,家戶燈火漸次熄滅,舞台上的絲路街區愈加安靜,呈現一片深邃的漆黑。不知過了多久,𥌓光露出,街區的完整形貌重新出現眼前,馬路劇場又將上演人流朝車站方向湧動的戲碼。這時,遠方豢養鴿子的人家施放一枝孤孤單單的沖天炮竹,炸開後的微弱聲響,遲了一拍才傳進我的耳朵。一輛全身霧黑,引肇轟隆作響的轎跑車緩緩駛近,降下車窗,搖搖電音的旋律緊急洩出了幾秒鐘。很可能就是在這個𣊬間,不知什麼植物的種子飄落陽台,日後長成兩棵筆直向上一路頂到天花的鉛筆樹。我揉揉眼睛,想要穿透半昏半明的晨霧,看得更清楚一些。只見天色漸亮,再過幾分鐘,一片溫煦發熱的金黃光線即將照亮整個舞台。我返回室內,索性套上衣衫,趿上塑膠拖鞋,乒乒乓乓按電梯下樓,察看左右無車,違規小跑過馬路,徒步走進絲路街區。

 

 

10. 諸般因緣,得以從網路資料庫的羅網逃逸的社區

 

 可能由發展領先一步,都市化程度較高的右環前往車站,必以穿越絲路為捷徑,方便進一步聯通繁華大都會。然而邊陲並非總是嚮往核心,〔自由編輯都築響一就曾慧眼識別,創造出一種打定主意待在自己出生成長的街區,拒絕追隨時代大潮,往東京美國倫敦巴黎台北高雄台南上海流動,死也不肯上京朝聖的族群。〕除了我偶發的踏查心情,少有街坊閒來無事,沿外環馬路繞圈行走。絲路街區沒有招牌醒目,為全國民眾熟知的地標型餐飲名店〔家人擅於主動與陌生人搭話,每次在社區範圍看到爸媽爺奶領著手捧知名速食紙袋的小孩,就會扮起羡慕的鬼臉打招呼,哀怨附近沒有麥當勞。先伸手拭淚扮哭哭狀,再轉身向大人打探,訊問人家上哪處門市購買,搭乘什麼交通工具?〕除了同一家族姊弟二人,分別在市場街兩端把守聯名性質的飲品店,主打價格便宜的古早味,也沒有連鎖經營的手搖飲。〔相對比較,與左、右環接壤的隔壁街區,各有十幾家手搖飲店,幾乎囊括市面所有品牌,可說是手搖飲的激戰區。〕除了原屬後巷性質的彎曲車道上有一間鐵皮屋搭蓋的全聯超市〔這間在我進行觀察以前不詳多少年,早就存在的超市,近年將開門營業時間提早到上午八點半,與市場街攤商形成更多重疊。到底兩者處於競爭,或聯手拉抬聲勢的關係?缺乏統計數字提供線索,單憑肉眼觀察,難以判定。〕全區偌大範圍,只有2間從外環道路轉進巷內求生的全家超商〔全家與統一爭奪市場,有段青黃不接時期,採取從大馬路前線撤退,改行駐守巷內蹲點,伺機而戰的策略。〕然而位在蜘蛛網環道邊界,數一數卻有其他品牌總共7間超商。如果你當過房仲,從超商與手搖飲的分佈地圖觀察,青年與社會活躍人口的腳步止於外環。光是這樣,就足以精準定位這是一個local特色非常明顯,中老年人口佔比多過平均的衰頹老區。

  

 拿絲路街區和家人帶我四處旅行,徒步走過的許多城市街道相比,是一個找不到明顯特色,再普通不過的社區。不僅缺乏可以提供散步綜藝作為開場景觀的風情畫〔沒有鋪著石板的小徑,沒有文史景點,沒有楓紅垂櫻,也沒有湖底塗上綠漆的小池塘。〕甚至根本連能夠讓人隨意坐下的地方也闕如。〔沒有花圃邊緣磚砌的籬牆,沒有路邊常見容易積水,散置吃剩食物包裝紙袋的公共座椅,此刻猛然聯想到大都會商埸化的車站空間也是如此,僅在偏離美食店家的難尋角落設置有限的座位區。〕坦白說,沒有任何一處可以令過路人直覺感到舒適的地點,完全不會讓人想要拍照、按快門,上網搜尋也幾乎沒有人分享照片。就連長屋公寓兩側數十面伶仃補葺,羞怯露出破損紅磚的偌大水泥牆,也吸引不來塗鴉客為之一顧。

 

 確實,我刻意選擇不同時段在蛛巢小徑兩旁的公寓社區漫遊閒逛,從來不見影視劇組、懷舊控前來取景紀錄〔每次家人打電話回家,要我提早出發,去隔壁兩個鄉鎮比絲路社區還要再頽廢好幾個等級,居民每為自己所住是半廢或全廢社區爭辯不休的菜市場買控肉飯便當回家當晚餐,我都會繞行社區一圈,順道踏查。一年到頭都可見到社區管理委員會貼出公告,某劇某片某新聞綜藝節目,來本社區取景拍攝,至盼區民配合協助,云云。〕沒有名人誕生,出身居住在此地。也不曾遇過一眼足以判斷是為專程慕名前來早午餐街一吃的遊客,順道走進絲路,深入公寓叢林散步踏查。因為社區缺少名字作為網路搜㝷的關鍵字,未料竟得以從資料庫的羅網逸逃。既沒有住民主動對外表達宣傳展示自己中意的形象,外人也難以為它貼上極有可能出自一時興起,隨手杜撰的標籤。〔不管哪一個,都無關街區真實的存在,只是貼標籤者藉符號與貼標的動作,確定自身在大社會所佔的位置。〕以至於連被社會力量予以刻板化、標籤化,從而順利得到一個堪與自己相對應的擬象的機會都沒有。唯獨有一次,正當廢墟照於網路走紅看俏那段期間,有天上午兩位拍片少年擎著鎖上GoPro的獨腳架,沿著絲路走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值得直播的事物,一前一後倖倖然離開這個街區。

 

 從自我放逐的心態看來,雜亂髒污的街景常常顯得神聖崇高,別具一種荒涼的美感。或許絲路街區微薄的凋蔽感與廢墟狀態還有一段時間的距離,還不夠格作為一種美學感受傳佈開來,吸引人們來此散步。然而,我倒寧願反過來看,正是因為不具社會聲名,免於貼上使得滾燙流動的意義迅速冷卻凝固的標籤,反而使得這處街區,不受社區之外的社會大眾集體塑造、支撐、維持的社區意象所限制,成為容我信步遊走的開放空間。


 曾經在書上看到一則人文地理通識,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靈魂,永遠活在這地方既平凡又獨特的景觀裡。每每在絲路行走,覺得自己倒像是一個幽靈。長時間在街區漫遊,自問也不是那麼清楚自己到底要尋找什麼物事。有可能,幽靈本身作為跨時代聯結的象徵,我其實在尋找自從我推測曾經發生過的那場房地產大爆發以來,曾經出入你儂我儂,自此就一直拘困在此街區遊盪的幽靈。想要透過他,將自己的私人史寄寓在此時此刻,使得所見景觀與內心感觸,二者得以象徵性地連接起來。更有可能,我只是在排遣自己的情緒。以上,還有以下將要述說的一切,根本都是自己情緒產生的幽靈,妄生穿鑿,蕃滋蔓衍,徒然煩擾讀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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