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原以為什麼都懂,其實什麼都不懂」(四)


離開路透社

 

趙敏恆筆鋒犀利,《採訪十五年》中〈重慶外國記者之家〉一章,描寫了美國《時代雜誌》記者白修德有裸體曬日光浴之習慣,揭露了《紐約時報》、《曼徹斯特衛報》、合眾社、美聯社有幾位記者酗酒、賭博、報假賬、製造假新聞之行為。殊料,此章引發國際新聞界軒然大波。

 

《採訪十五年》成稿於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因拜請中宣部及新聞界人士寫序,至翌年(一九四四)七月出版,適逢英美記者團赴中共延安和西北駐地考察訪問。

 

這邊廂,九月六日,路透社社長張士樂自倫敦致信重慶趙敏恆,有意讓趙敏恆和另一位路透社記者於戰後以上海南京為軸心,一同負責恢復並重新發展路透社在遠東的新聞業務。

 

那邊廂,九月二十五日,中共喉舌重慶《新華日報》刊登《採訪十五年》書評:「你看,在英美報紙上寫中國問題文章的盡是這樣的人,英美人如何能『瞭解中國情形』?特別糟糕的是中外赴延記者團偏偏選派了這樣的記者!特別使我發生會心之微笑的是這本書的脫稿和出版年月。據作者太太序中說,是他赴開羅會議之前脫稿的,三十二年十一月。但,一直到史坦、佛爾曼之流快要從西北回來的今天才出書,三十三年七月。『碰得巧』,書出得慢似乎也有意想不到的好處。誰說『中國上等人士』不懂得『利用』新聞記者?」

 

那幾位美英駐華記者從《新華日報》此篇書評得知趙敏恆對他們的描述,返渝後集體向董顯光施壓,要求將趙敏恆從重慶外國記者聯誼會中除名、將趙敏恆夫婦驅逐出外國記者招待所,閙得沸反盈天;有外國媒體在報導中暗指〈重慶外國記者之家〉一章乃國府暗中特別授意而作,目的是損害外國記者名譽,尤其針對那些對國府批評甚厲,而為中共所拉攏到延安及西北共區訪問的記者們。此言論令董顯光極度困擾,考慮到趙敏恆乃路透社雇員,為了避免讓此事件對國府及路透社關係造成不利影響,董顯光堅持中宣部不能干涉駐重慶國際媒體記者內部事務,嚴辭拒絕外國記者的要求。

 

不過,此事也使路透社陷入難堪,美聯社、合衆社、《時代雜誌》、《紐約時報》紛紛向其提強烈抗議;英國《泰晤士報》與《曼徹斯特衛報》負責人同為路透社董事會成員,使董事會內部對趙敏恆頗感惱火;《時代雜誌》社向路透社發出「要中止訂購新聞稿合同」之威脅;記者白修德更一度揚言要訴諸法律控告趙敏恆譭謗。

 

趙敏恆為了不再給雇主造成困擾,十一月四日致函路透社社長張士樂,主動提出辭呈,然戰時交通及通信頗受阻,信函未到張士樂手中;路透社董事會則為挽救路透社因此風波在國際新聞界遭受重創的聲譽,於十一月八日一致決議免除趙敏恆之職。路透社付給他退職金時,他表示,「我是辭職,不是退職」,拒絕接受退職金,自此結束十六年服務外國通訊社的記者生涯。

 

綜上,根據路透社相關檔案資料顯示,趙敏恆離職的真正原因,並不是一直以來所謂「因搶發《開羅會議》新聞」或「因《倫敦去來》惹怒英政府」,而是《採訪十五年》內〈重慶外國記者之家〉一章引發國際新聞機構對路透社與趙敏恆之糾紛。

 

張士樂非常欣賞趙敏恆的新聞工作,試圖力保,但最終不敵董事會壓力,在解雇通知信中無奈地向趙寫道:「面對來自全世界的抗議潮……」趙敏恆轉任上海《新聞報》總編輯時,張士樂仍安排路透社上海遠東分社每月支付趙敏恆二十英鎊,作為向路透社提供中國新聞的酬勞。

 

擔任上海《新聞報》總編輯

 

離開路透社不久,趙敏恆由重慶《世界日報》社長成舍我、主筆程滄波聘掌《世界日報》總編輯,同時兼任中國新聞公司新聞部部長。一九四五年八月後,他出任上海《新聞報》總編輯兼採訪部主任,同時延續他在抗戰時期就已投身的新聞教育工作,兼任復旦大學新聞系教授。

 

在他任內,《新聞報》發行數一度為全國報紙之冠,不僅每條新聞必經他過目,由他打上版面數字圖戳,分交各版編輯,連廣告、漫畫他亦不隨便放過。審閱本市版,他更為細心,每行每字都必推敲,因他最忌記者及報紙被人利用,為人做不實之宣傳以欺騙讀者。

 

如曾以「小白龍」之名冒充抗日英雄在昆明行騙,使雲南省主席龍雲大上其當的劉德銘,一九四五年在上海以「軍之友社」少將總幹事名義,要求各報記者為其寫稿宣傳,藉以行騙,惟《新聞報》記者拒絕;上海一華姓女醫師,忽然在她診所內爆出一條「數十日不食人間煙火」病人楊妹新聞,各報爭相刊登,成為震訝全國的社會新聞,惟《新聞報》一字不登。

 

他深知新聞記者最容易被人利用,故常提醒報社同事對採訪的人與事,必先透徹其底蘊,才不致被人利用;不被人利用的記者,筆下寫的才是真材實料,才是記者盡了忠實報導的天職。

 

不過,堅守新聞原則的趙敏恆,卻「上了國府一當」。一九四七年前後,全國物價飛漲,《新聞報》記者徐世勳去中央銀行業務局找副局長,問及政府對此有何善策?副局長從抽屜裡取出一份鉛印密件,內容是十來條對黃金、大米的管制辦法,徐世勳拿回報館毫無改動,僅在原稿加上頭尾,就交給趙敏恆。見此稿來自官方,並非胡亂所寫,趙敏恆大膽以「本報特訊」付排,翌日報紙一上市,金融市場應聲一片混亂,中央銀行見勢不妙,急下令金融市場停業三天。行政院長兼財政部長宋子文當天下午即搭機趕赴上海「處理此事」,趙敏恆自罰扣薪,徐世勳記大過二次,事後卻得知此次實為替罪羔羊,財經當局所擬的這項黃金、大米管制方案,就是要透過報紙觀察市場,若反應不大,即予公佈施行,否則立即煞車予以否認。

 

那時中央的一次集會上,參謀總長陳誠揚言:「三個月可以肅清黃河以北的共軍,看是他們跑得快,還是我的飛機快。」可是三個月過去了,黃河以北的共軍不但沒有消滅,反而「越剿越多」。蔣經國上海「打老虎」,卻打得楊子公司幕後的孔二小姐逍遙法外,而蔣經國辭職了事,金圓券立刻貶值,老百姓損失了手中的金鈔,趙敏恆說:「民無信不立。宋子文把黃金儲蓄券,到期八折兌現,是中央第一次失信於民,如今金圓券,是政府二度失信於民,喏,你們看,不是共產黨的人海戰術厲害,而是這兩個經濟上的措施,把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和人民,拱手送給共產黨!」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一日,蔣總統宣佈引退,電訊由南京發來上海,趙敏恆看了之後,長嘆一聲:「完了!」

 

趙敏恆熱愛新聞事業,已達不計個人安危而克盡己職的地步,五月二十四日,上海易手前夜,他特別召開了最後一次採訪部會議,當時的圍城之戰,已由郊區接近市區,他預知市內交通必定癱瘓,吩咐各記者在自己住家附近採訪,不論是戰況、社會動態、交通狀況,以至商店營業、醫院、火警等等,概由每人自己寫好,晚上以電話向他報告,他留自己一人在慘烈戰火砲聲隆隆中坐鎮獨守,集眾人採訪所得,寫成一篇忠實的總報導,內容周詳,文字洗煉,使報紙照常出版。其時上海戰況慘烈,交警全部犧牲,其他各報,已潰不成軍。如此採訪,在中國新聞史上可謂絕無僅有。

 

留在上海擔任復旦大學新聞系教授

 

共軍得上海後一週,趙敏恆看到,一個集會,共產黨能一下子動員幾十萬人,他認為,這股力量不可小視,說明國民黨忽略了基層工作,而共產黨在不聲不響地做,「這個政權,我看是相當穩固。」

 

不久,他失去《新聞報》總編輯之職,復旦大學新聞系也不聘他了,被送去蘇州革命大學接受改造學習,寓所由崑山路附近搬到蘇州河邊一間十分局促的公寓內,門前冷落車馬稀。

 

他寫信給學生徐世勳,請徐去復旦大學新聞系設法,徐因與時任系主任陳望道不熟,乃寫信給謝六逸之長女,而謝六逸曾任系主任,謝家收悉後即去系裡活動,使趙敏恆又得聘書,月薪為四百元,自此,新聞界不再見聞名國際的一流記者編輯趙敏恆,趙家遷入復旦大學配給的日式小洋樓(日佔時期的日本空軍官舍)。一年後復旦教授評級,趙為二級,月薪人民幣三百元。

 

國民政府十二月八日敗遷台灣,飽經長期抗戰與內戰硝煙之苦的趙敏恆,此時父母年邁,孩子僅八歲,他不想再漂泊,謝絕海外辦報、擔任聯合國新聞署官員之聘,亦不去台灣,決定留在家鄉。

 

《新聞報》記者趙世洵也是趙敏恆的學生,離滬赴港前,特地登門辭行:「難道先生甘願這樣待下去?」他告訴學生:「在南京我的父母年紀一大把,弟弟敏求、妹妹敏淑全在外面,我是長子,我肩上有責任,難道我能把他們丟下嗎?還有我的妻兒,這一大堆的人,我怎麼走?況且我已被他們監視住了。我是一個中國人,又在中國做事,死也要死在中國。」

 

趙世洵反問:「那麼抗戰時,請問你是否帶了老太爺老太太一道走?」趙敏恆答:「當然!那時我在路透社,一切都由路透社替我安頓的。」

 

八歲的趙維承隨父母遷居復旦校園度過小學時光,他寫下父親當時教學備課情形:「從一九四九年開始到一九五五年間,他第一次擺脫繁忙的辦報事務,靜下心來寫了十二本厚厚的教學筆記,記得小時候半夜兩三點鐘,還看到他在寫教學筆記……」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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