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齊邦媛的《巨流河》,我們追隨她的腳步,來臺灣最南端的恆春,從制高點走下珊瑚礁,坐看太平洋流入啞口海,海灣湛藍靜美,浪捲雲湧,海天一色。
這裡是三面環海的恆春半島,臺灣海峽、巴士海峽與太平洋,三海相匯於此。在太平洋這一面,鵝鑾鼻燈塔一側,有一泓小小海灣,名「啞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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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的春末初夏,二十三歲的齊邦媛即將從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那時女子就業職場極窄,不易找到工作,所以她想繼續讀書進修,院長因團契的關係為她申請到了美國霍利約克學院的入學許可,但齊父不同意女兒出國,認為以國內局勢之變化莫測,女兒應先考慮婚姻再談出國進修,於是六月下旬,畢業離校的齊邦媛自漢口搭江輪,返回上海,與父親團聚。
漢口至上海的江輪,行船半日一夜,艙內悶熱,坐臥難安,她與幾位同學卻無法出艙透氣,全船的欄杆,竟然用粗麻繩連環綁了近百名年輕男子,送去支援在東北的「剿共戰爭」,那時國府不許說那是「國共戰爭」。
艙房門開著,齊邦媛和同學在艙內喝水,艙門外綁著的年輕男子,眼睛裡的渴,使他們喝不下去,就偷偷給男子喝一些,綁在另一段的男子看到,也求給一些,結果被軍官聽到,過來叫齊邦媛和同學們「不要破壞軍紀」,在那樣大的太陽下,那些臉嘴焦黑乾裂的男子,使齊邦媛他們只好關上悶熱的艙房門,每吃喝一口都自覺有罪惡感。當天晚上倦極睡去,朦朧中聽到艙外喊,「有人跳水了!」只見軍官用大電筒往水裡照,長江正在漲水,滾滾濁流中一個小小的軀體哪還有生路?於是一個兵開始哭泣,引起更多的哭聲,一個粗重的聲音厲聲喝道:「再有人哭就開槍!」哭聲便戛然而止,黑暗中一片死寂。
綁在船上送往戰場的那些新兵,具象了戰爭的殘酷,在齊邦媛的有生之年,忘不了那些被抓來的兵,枯乾的顏面,眼中的渴,跳入江中被滾滾濁流吞噬。以後看電影,那些舉著盾牌跟在大將的馬匹後面在沙場上奔跑的兵,都令她流淚,使她悲傷。
齊父世英先生,曾負笈德國與日本,自滿洲國時期即組織領導東北地下抗日工作,大名鼎鼎。美國在日本本土投彈,迫使日本投降,長達八年的中國抗戰終於結束,齊家父母原本寄望能夠立即返回闊別多年的東北家鄉,設法撫卹東北籍殉國者遺族,未料國共內戰的戰火首在東北燃起,母親只好帶著兩個小女兒暫居北平,在京滬兩地忙碌工作的父親,希望已長大成人的長女去北平找工作,同時幫忙分擔母親照顧家庭的重責。
父親告訴邦媛,自離開東北家鄉來到南方,如今十五年,蘇俄在日本投降前一個星期才對日宣戰,十四天後日本關東軍接受盟國波茲坦宣言,在哈爾濱向蘇俄投降,五十九萬四千日本關東軍被俄軍盡數俘走,其後一整年,俄軍強拆東北境內日本所建立的工業設備運往俄國,將重要地區、港口、軍事設備交給中共軍隊,幫助他們對抗國府中央軍。今後東北的局勢相當艱困,抗戰中的犧牲尚未必換來家鄉的安寧和幸福,對東北籍殉國者遺族又何日才能照顧?
齊邦媛聽從父親的安排,去了北平,那時的母親,還鄉夢已幻滅。東北戰火正熾,國共兩軍在四平街血戰,四進四出,許多在十四年滿洲國時期忍氣吞聲作順民的東北人,也往關內逃難,齊家在北平的家,也就成了東北親友投奔的目標。每個房間住滿了人,吃飯甚至還要開第二輪,然父親每月定時匯來的錢,已跟不上不斷漲高的物價,根本不敷大家族的日常支出,母親沒有可以變賣的首飾,陪嫁的首飾和多年節儉存下的數千銀洋,在抗戰末期被銀行奉命換成當時的貨幣,結果現在只夠買一匹布,母親愁腸百結。
在此不堪的狀況下,母親耽心戰事發展下去可能會切斷北平與京滬,希望女兒回去京滬,在一個離父親近的地方找工作,這樣母親就少一份牽掛。
於是齊邦媛又回到了上海。父親的同鄉摯友馬廷英,奉國府教育部之命擔任接收臺灣教育機構特派員,將臺北帝國大學改為臺灣大學,九月的一天,馬廷英自臺灣來上海,為臺大理學院物色教授,而外文系也正在尋覓助教,馬叔叔告訴邦媛:「他們什麼都沒有,只剩下兩個日本教授等著遣送回國,妳就去作助教吧。」
臺灣當年二月底爆發了二二八事件,反抗貪瀆敗壞的陳儀政府,國府將之稱為「二二八動亂」,陳儀隨即在全臺展開血腥清鄉。父親不贊成女兒獨自渡海去那邊,但大陸時局非左即右,齊邦媛希望自己走出去,打破徘徊南北二城間的僵局。九月下旬,父親給她買了來回雙程票,叫她去看看,當作見識新天地,她就跟隨馬叔叔到了臺灣,擔任臺大外文系助教,並在武漢大學臺灣校友會上遇見終身伴侶,供職臺灣鐵路局的四川資中人羅裕昌。
父親沒有想到,不到兩年,國民政府全面敗退,全家人搬來了臺灣。
一九五零年代,蔣經國為鞏固其父在臺政權,親掌黨政軍情治政工系統,在全臺廣佈耳目。
齊世英所辦《時與潮》雜誌灌輸自由思想,對臺灣實施戒嚴法頗有不敬之辭,並與好友雷震等人籌組新黨。一九五四年底齊世英在立法院公開反對當局為增加軍費而電力加價,蔣中正大怒,開除齊國民黨黨籍,臺灣媒體不敢明言,香港《新聞天地》則指國民黨當局顢頇獨裁。
齊邦媛認為父親以這種方式離開國民黨,其實是一種解脫,圍繞蔣中正身邊的江浙政客,怎能瞭解東北人的傷痛?又怎會懂得她父親一生的理想,豈在乎這小長安的功名利祿!
翌年元旦,電力公司電價增加百分之三十六,五十五歲的齊世英失去政治生命,此後齊家門外有監視人員執勤,出門一路有跟監。雷震因《自由中國》一案被捕,胡適設法營救而不得,與蔣中正領導下的黨國威權體制起了衝突,齊世英將所有通信函件、文稿俱焚燬,以免連累友人,若非數十資深立法委員公開表態雷案不可牽連齊世英,「我等絕不緘默」,齊世英才免遭牢獄之災,而胡適僅逾年餘竟齎志而歿。
一九七二年,齊邦媛被任命國立編譯館教科書組主任。翻開當時國中第一冊的目表,第一篇是蔣中正<國民中學聯合開學典禮訓詞>,第二篇是孫文<立志做大事>,緊接著是<孔子與弟子言志> <孔子與教師節> <民元的雙十節> <辛亥武昌起義的軼聞> <示荷蘭守將書> <慶祝台灣光復節> <國父的幼年時代> <革命運動之開始>,她感嘆政治色彩之濃厚令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更何況十二三歲的國一學生!那時中小學教科書的編寫有一把「政治正確」之利劍高懸頭頂,沒人敢明言問題的癥結,只敢轉彎抹角呼籲:救救孩子!她才明白,這個工作沒人肯去從事,她所面臨的革新挑戰有多強烈巨大,而她已無路可退。不僅是基於職責,更為陶冶年輕世代的性靈,她決定必須以超越政治的態度,讓政治退出,重新編寫教材。
她請臺大中文系主任屈萬里幫助她完成這個任務,增加古典現代小說、散文、詩歌,以及展現人類文化史觀、尖端科技世界觀的譯文,屈先生一諾不悔,承擔起這萬難的重責,「好吧!我答應妳!這下子我也等於跳進了苦海,上了賊船。」她請錢穆審查新編教材,最後收到錢穆的掛號信:「無端捲入貴館書稿輿論漩渦,甚感煩惱。茲退回審查費,今後請勿再牽涉本人意見……」
當時的政客動不動就討伐國立編譯館「愚民誤導」,「動搖國本」,在那個政治籠罩文化的時代,她要重新編寫教材,等於將自己捲入了政治波濤的漩渦之中,隨時都有可能滅頂,因而必須在政治高層尋求一些保護,種種遭遇,使她看盡政治意識控制學術思想之猙獰。
一九七零至一九八零年間,臺灣榮民工程處在泰國、印尼修公路時,幾個工程人員思鄉情切往大陸家鄉寫信,引致大陸方面向他們心戰喊話,情治機關臺灣警備總司令部迅速拘捕、審訊、判刑四十餘人,全是齊邦媛先生羅裕昌同梯來臺的訓練班同學。當時臺灣鐵路局正處電氣化施工階段,工程負責人正是羅裕昌,局長為免工程受阻,親至警總力保,才使他免遭拘審,但必須寫自白書,每天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在餐桌上寫至午夜,寫了繳去警總,再受命再補寫,連續幾個星期,使他耳疾復發,鐵路電氣化工程完畢時,只剩一半聽力。等到勉力完成鐵路擴建工程,從臺北直通花蓮,他已聽不見太平洋巨浪拍岸的濤聲。
晚年的父親,常常落淚,「明明不該打敗仗的局面,卻敗了,把那麼大的東北丟了。那些年,佈滿東三省,一心一意跟著我十多年在敵後抗日的同志都白死了。他們盼望勝利的中央會照顧他們的孤兒寡婦,也全落了空。沒有出來的人,能在共產黨手裡活著的也很少。那些人都是愛國的知識分子,如不去革命,原可以適身生存,養家糊口,都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對不起他們!」這些話,他反反覆覆的說著,折磨著他最後的日子。
母親去世以後,父親言語更少,近乎沉默,正似東北家鄉洶湧的巨流河,經浩瀚的太平洋,衝進了恆春的啞口海——「太平洋奔騰的波濤衝進此灣,彷彿銷聲匿跡,發不出怒濤的聲音。」一九四七年九月給齊邦媛買了來回雙程票的父親,絕沒有想到,幾十年後,他與妻兒終將埋骨臺灣。
在地人說,「啞口海」的得名,源自冬天,東北季風撲進此灣時,風聲卻似啞口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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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齊邦媛著《巨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