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項專案 (2-14）

    該夜，某位已退休的前刑事警察隊長，接到一封手機簡訊，寫道：「坪林舊橋下、北勢溪岸邊草叢裡，有屍體。」他察覺這封手機簡訊十分蹊蹺，連忙通知在任的後輩前往查看，果然發現失蹤一個多月的年輕藝術家，盧彥容的屍體。經檢調鑑識現場的證據、法醫驗屍數日，確認盧彥容酒後失足跌落而亡，然那封報案訊息令警方多了分警戒，進行反向追蹤搜查，居然一無所獲，疑惑盤旋警方心中良久，直到資深警員語重心長、告誡年輕警員說道：「鬼來電並不罕見，這種陰間來的報案必有冤屈，你們一定要認真看待，用心調查。」

      人也好、鬼也罷，人鬼聯手破案解謎，倒是不錯的選擇，只是對於雷衍行的問題，孟一繁難以敷衍，他問道：「妳要警察伯伯的電話幹嘛？他負責我爸落崖事件後，不到一年就退休，這件事一直是他心結，學妹妳究竟要幹嘛？妳該不會⋯⋯。」雷衍行笑容曖昧，似指孟一繁想為了他，重啓調查雷父當年獨自旅行、失足落崖的真相。孟一繁並沒說謊，誠實說道：「要找一位能給他發去鬼來電訊息的警察。總不能用活人手機發訊息吧，到時候被查到，那可是百口莫辯。」雷衍行幾乎從未違逆過孟一繁，拔下便條紙，抄下一組他高中時期，天天撥打、至少撥打過上千次的手機號碼，遞上，說道：「妳的關心我承情了，我很高興。」雷衍行站起身，伸手碰了碰孟一繁的鼻尖，愉快地走出辦公室。

      嚴昊霖雙肘跨在輪椅椅背上，兩掌十指交握，頂住下巴，一動也不動地凝視孟一繁。

      「嚴哥，祢發簡訊給這位伯伯吧。」孟一繁拿起便條紙，說道，卻見嚴昊霖兀自瞧著自己出神，她繼續說道：「怎麼，祢正盤算怎麼把我變成『鬼妻』嗎？冥婚那套早過時了。」嚴昊霖萬沒想到孟一繁會說出這種話，全然戳中祂笑點，祂忍不住低笑，即使聽不見祂的笑聲，孟一繁亦隨之笑出。盧彥容在旁望著眼前這一男一女，親密無間，卻存在一人一鬼的隔閡，不禁感到有些惋惜和同情。

      待在轎車上兩夜，盧彥容第一次踩進孟一繁家裡的後院，此時院內堆滿剛進貨的商品，盧彥容望著林宛素和孟本兩人，邊協力搬貨到店前柑仔店，邊拌嘴數落對方手腳不協調、貨品位置擺放失當等微末小事，祂眼眶不禁一紅，孟一繁知祂想起自家父母，然而不打算代祂去見其父母，畢竟情況不同於劉珈翖，孟一繁低聲說道：「祢情況特殊，發現屍體後我又出現祢父母跟前，任誰都會懷疑，免生事端、不見為妙。」盧彥容理解。祂坐了下來，背倚嚴昊霖的輪椅一側，驟然明白，四年前嚴昊霖率先離開夜店德瓦倫之前，明顯看到他以眼角餘光斜睨自己，雖說生氣，更多的是氣餒，自小不論美術班成績、校園比賽，甚至拿下全國美展首獎，原以為出社會依舊不可一世，但說什麼意氣風發，幾乎是洩氣皮球，真正進入藝術圈後，重新秤斤兩，方知自己幾斤幾兩重，本想自殺又怕死，最後竟淪為醉酒意外死亡，當初嚴昊霖看不起自己，還真是企業家睿眼識人，一眼穿透真貨假貨的區別。

      此刻林宛素轉向孟一繁唸叨：「昨天跟妳說的相親，妳時間排出來沒？有三人喔⋯⋯妳敢有佇聽？」在場任何人不曉得孟一繁是否裝傻，她回道：「近年網路平臺販售商品，直播電商銷售額卻下降，因為疫情結束？實體店與網店關係，實關乎現金使用與否，若說老齡化社會、銀髮族不擅長電子產品，太過偏頗，我認為消費者還是喜歡摸紙鈔的觸感，更因接觸人類，可降低孤獨感。社會文化才是牽動經濟型態的主因，不可忽視獨居族人口數值年年遞增。」林宛素聽不懂女兒在說什麼，回答：「所以不要當獨居族，就要結婚啊。你這個做老爸誒，要多關心女兒。」後一句話是對孟本撒氣，孟本甩揮手，示意讓林宛素趕快去顧店，好還女兒一個清淨。

      兩老鬧哄哄離開，盧彥容露出羨慕又欣慰的眼神，孟一繁燒了紙張和鉛筆給祂，說道：「公共藝術設置專案，交給祢設計。把祢心中最後一件能留在人世的作品，繪畫草圖吧，我會請梅老師偕同崔奕彬、張勳恩，替祢完成。」盧彥容先是吃驚怔愣、後又激動哭泣，立即跪坐地上，趴伏紙面、開始繪圖。期間祂提出包浩斯風格、巴洛克風格等創意構思，全被孟一繁無情回絕，說道：「賈伯斯創作跨時代的智慧手機，令人歌詠至今，你認為蘋果手機是藝術品嗎？我認為是，不是因為它的功能和外觀，而是它輔助地球上許多人，處理完成繁雜的工作與事務，甚至衛星安全定位，救人脫離災難。藝術品當然是用來展現藝術家內涵精神，但如果曲高和寡、孤芳自賞，藝術家也未免太不謙虛。」盧彥容沉默，藝術界前輩確實有不少人如孟一繁所言，自詡高雅，當別人不買單，又辱罵別人無品味。

      孟一繁回屋內，煮了三杯咖啡，用托盤端來，其中兩杯裝在紙杯中，孟一繁不確定將這兩杯放入金桶中燒，咖啡液是會熄滅火苗，抑或能成功燒給嚴盧兩人，姑且一試，她抓著鋏鏟將紙杯小心放入金桶內，空氣中瞬間瀰漫咖啡焦香味，猶如經過重烘焙般，濃郁無比，果真不到一刻鐘，嚴盧兩人手中，各自握住咖啡，盧彥容高興異常，更加奮力繪圖。孟一繁端起自己的陶杯，坐到嚴昊霖身邊，低聲說：「祢也許久沒喝到咖啡了吧，我煮得不是太好喝，但足夠解解饞。」

      嚴昊霖雙掌握杯，溫燙感傳入掌心，祂抬頭仰望冬初霞陽，由鵝黃轉楓紅的時刻，好似死前也曾眺望天際，輕抿一口咖啡，享受徐風清寒吹拂，孟一繁替嚴昊霖攏緊祂膝上毛毯，並將額頭斜抵於輪椅把手，隨祂一同望天，即使後續用梅丹璩名義，發表的社宅公共藝術作品，以粗暴直觀的三件作品表達住戶心聲：「財神來我家」、「風水輪流轉」、「命運一級棒」，登上社宅相關新聞首位，引爆「社宅藝術品味高於豪宅」話題，成功消除民眾對社宅廉價觀點，成為政治人物自誇功勞的話術，但對於此時此刻的孟一繁、嚴昊霖來說，他們只是單純陪伴一名年輕藝術家，完成在人世間最後遺作，選擇作品生活化、人人得以輕鬆欣賞，終於得以不帶遺憾地消散於紙筆繪圖前。

      「孟小姐，方便外出見一面嗎？」傅吾郎不日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