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交加的夜裡,港口停泊的船載滿數千、數萬名戰敗的逃亡士兵。吳根生,是其中一員。
經歷數萬里的顛沛流離,他最終踏上這艘破爛不堪的小船。無從選擇,他只能隨波逐流,因為這是唯一的活路。
蒼茫暗夜,海風嘶吼,砲彈的轟鳴聲震耳欲聾。
濃烈的硝煙模糊了視線,逃亡者在黑夜裡潛行,害怕一點微光引來敵軍的襲擊。他疲憊不堪,雙手緊握著殘存的機槍,身體隨著海浪搖晃。突然,一陣巨浪襲來,他的身體失去平衡,無意識地向船緣跌去。冰冷的海水倏然包裹他的身軀,天旋地轉之間,他只能望著那艘船逐漸遠去。
遠方,一道微弱的光芒劃破黑暗。
探照燈掃過翻湧的海面,他心中燃起一絲希望。無數個落水士兵睜大眼睛,期盼著燈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離他不遠處,他的至交好友與他對視了一眼,沒有言語,卻滿是未竟的信念——或許,這一次,他們還能活下來。
然而,下一刻,砲彈再度劃破夜空。
密集的轟擊落入海面,濺起的浪花夾雜著火光與血色。吳根生感到一股猛烈的衝擊,背部一陣灼痛,巨浪將他拋向前方。
**「一切都要結束了嗎?」**他在心中低喃。或許,這就是擺脫痛苦的方式,一了百了。
他顫抖著摸向背後,卻觸碰到破爛不堪的軍用背包——炸彈擊中的是他的背包,而厚重的鋼板意外成了救命符。他撿回一命。
探照燈的光束終於落在他身上,同袍奮力將小船劃向他,將他從海中拉起。被救上船的剎那,他回頭望向探照燈照亮的海面,頓時,血液凝固——
那是一片驚悚的景象,無數屍體漂浮在波濤之間,滿目瘡痍。他的摯友,也靜靜地躺在其中,體無完膚。
午夜夢迴,吳根生猛然驚醒。
黑暗中,他的胸膛劇烈起伏,額頭滲滿冷汗。他望著天花板,視線模糊,過了許久,才緩緩回神。
「七十年了……」他無奈地喃喃自語。
可那段歷史並未遠去,反而如影隨形,夜夜纏繞。即便如今兒孫滿堂,他仍無法擺脫戰爭的陰影。而今,病痛纏身的他,最深的恐懼不是死亡,而是成為子女沉重的負擔。
「我想家了。」他輕聲低語。
他知道,這裡從來不是他的家。即使住了一甲子,這片土地仍無法比擬他的故鄉。
記憶裡,那片熟悉的原野依舊鮮活。孩童時的笑聲迴盪在空氣中,奔馳的馬兒揚起塵土,巷弄間傳來母親的呼喚,還有那位笑靨如花的少女,曾經凝望著他,眼中滿是青春的光彩……而如今,那些人已塵歸塵,土歸土,連父母的靈堂,也掛在異鄉超過一甲子。
他的雙手顫抖著撐起身體,望向前方。視線已經模糊,兒孫的聲音也漸趨遙遠,但有一絲希望在腦海中浮現——
離開的希望,回家的希望。
他彷彿看見昔日的夥伴,仍站在故鄉的土地上等待著他。
嘴角浮現一抹微笑,他回憶起童年的父母,兄姐的歡笑,戰爭的烽火,流離的歲月,以及那些短暫卻深刻的重逢……他這一生歷經風霜,或許辛苦,但也無悔。
他緩緩起身,走向鏡子。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形容枯槁的面容,歲月的刀痕深深刻在他的臉上。他的目光,卻依舊執著。
離開,是他的希望。
宛如那夜裡的探照燈,帶他穿越黑暗,回到遙遠的故鄉。
他蹣跚地邁開步伐,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