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疫情走到尾聲,我終於從歐洲回到台灣。
那個租了好幾年的台北老公寓這些日子住著的是瑞恩,我也回到那個住所,留下來的是毀損未處理的破裂磁磚、尚未繳費的帳單,還有我沒有及早處理的他。
『所以,你覺得我們現在的狀況怎麼樣?』
那是一個飄著雨的夜晚,我坐在床上,正前方是瑞恩。他坐在我的書桌前,滑著手機,螢幕的光在他瘦削的臉上反射出一層冷白,跟他原先黝黑的膚色,好突兀。
「什麼意思?」他連頭都沒抬。
什麼意思?
我盯著他,吊嘎和四角褲下是見骨的瘦削身形,衣櫥裡擠滿他的奇裝異服,色彩斑斕,還有我穿了不適合而送給他穿的長褲。側邊的全身鏡裡映出我們兩個,鏡子前是我還沒拆封的行李箱,空間像我們的關係一樣,堆滿不屬於彼此的物品。
多少個深夜的無聊、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觸碰到手臂是最多的親密......
『你對未來有什麼想法?』
「妳指的是什麼未來?」
『我們。』
這問題很可笑。所有能預見未來、能有所期待的情侶都沒有機會脫口這句話,因為那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種指控:指控著我們沒有未來。時間在流逝,就像打開水龍頭,讓他們流進排水溝,再流進大海,一直流動、周而復始,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覺得很好啊!就像家人啊!」
瑞恩終於抬頭,露出一個習慣面對鏡頭的微笑,語氣甚至帶著一絲自信,好像聽不懂我的潛台詞。
『然後呢?』我的疑問就懸在這個小小的空氣裡消散不去。
瑞恩是俗稱的網紅。
不是演員、不是歌手、不是模特兒、不會寫作也不會評論,甚至無法順利的咬字清晰,但粉絲追蹤數破萬,所以歸類成「網紅」的網紅。他每天會排滿行程參加各種稱為「派對」的工作,限時動態永遠活躍,各種標記互相引導流量、共享粉絲,再爭取業配機會。
他長得非常瘦高,長年穿著靴子,臉上瘦得看不見臉頰的肉,顴骨高聳,皮膚貼著骨頭,而穿搭總是引人注目,他只挑選他認為能搭配的服裝,無關男裝或女裝,簡而言之:注重流行,無關經典。
瑞恩每天深夜才回家,他的社群裡是千篇一律的正能量貼文,最新的內容就無差別於前六百零三篇貼文,互動的人們也都是差不多的,他們會互相按讚、留言,互相吹捧與稱讚。
我曾經問過他:『你如果不每天花時間去幫別人留言會怎麼樣嗎?』
「不行啊!這是要互相的!」
『那樣的互動算是真流量嗎?』
「那不重要。」
在瑞恩的世界裡,最好看的節目是《全明星運動會》、最常吃的食物是7 eleven的微波食品、最重要的是是每一天花兩個小時化妝、挑衣服再出門去社交,他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拍戲、拍廣告,大紅大紫。
他認真地告訴過我:「如果三十歲前還沒有紅,我就去自殺。」
『那我呢?』
「沒辦法啊。」
但書寫的此刻,他還活著。
疫情要過了,百廢待興;我們也要過了,沒辦法啊。
或許是個不擅於告別之人,沒有帶著惡意無法切開,只能讓我們的室友關係懸在那裡,這期間我透過各種訊息來減少接觸到對方的時間,而他晚歸的狀況漸漸地達到了早上回家才睡覺。
『你要回家住一段時間嗎?』
「我回去三天。」他很豁然。
後來我開始著手我的學業,這是從歐洲回來之前做的決定,同時我也找到了一份牙醫助理的工作,一天工作三到六小時,沒有流程、沒有文件地獄、沒有來回磋商、沒有勾心鬥角、沒有打著多手牌的盤算,就只是作為一個協助者完成任務,這種簡單足以平復前面那些年的風風雨雨。
台北街頭還沒有甦醒,人潮有限,對未來的把握也有限。
回想起在這長達一年裡,我甚至未曾想過與瑞恩的未來藍圖。也就是從頭到尾,也許我根本不曾愛過,而他的那句像家人,也正好是彼此對彼此的註解,沒有激情、淡薄的友情、不需要討論承諾,日復一日,每一天都像同一天,我們沒有前進就只是停留。
『你對我們的未來有什麼想法嗎?因為我看不出來還能怎麼發展。』
「怎麼了?就各自努力吧。」他微笑著又繼續滑著手機。
能稱上溝通的對話就停留在那個回國的夜晚,那也不是溝通、不是對話,只是互相發出聲音卻沒傳達出真實的意圖和意思,但或許沒有人在乎,他是一個華麗的空心娃娃,擺在角落裡終究成為灰塵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