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城浮世繪
維多利亞港的潮水漲了又退，摩天輪的霓虹倒影碎成滿海星光。中環碼頭賣咖喱魚蛋的阿伯收攤前，總要舀一勺熱湯澆在斑駁鐵皮車轆上，白煙騰起時像極了太平山頂的雲瀑。這般場景我看了半世紀，蒸汽裡總浮現那個濕漉漉的端午——那年我攥著母親縫的綢緞香囊擠在油麻地避風塘，龍舟鼓聲震得心肝顫，浪花濺在貼滿郵票的紀念封上。
皇后大道中的榕樹氣根又纏住幾架單車，樹蔭下穿校服的少年握著珍珠奶茶刷手機，螢幕藍光映著他們耳後未褪的牛痘疤痕。我忽然想起跑馬地墳場那塊南洋石碑，雨打風吹百年，筆劃裡積著青苔與嶺南人的歎息。成長於此城者，誰不是裹著英式三件套西裝，懷裡揣著涼茶鋪的龜苓膏？
銅鑼灣糖水鋪的吊扇攪動三十載光陰，楊枝甘露的琉璃碗盛著新移民小妹的鄉音。她將印尼千層糕切成菱形，刀鋒劃過斑蘭葉的瞬間，南洋季候風忽然穿透冷氣房的玻璃幕牆。舊時涼茶鋪的酸枝櫃檯上，電子支付二維碼蓋住了手寫藥方的墨漬，卻蓋不住廿四味裡夏枯草與雞蛋花的纏綿。
深水埗板間房飄出豉油雞的焦香，天臺屋鐵皮在颱風天奏起爵士鼓。練琴的孩童將《月光奏鳴曲》彈進鄰居的麻將聲裡，七筒與降B大調在晾衣繩纏繞的巷弄達成奇妙和解。樓下五金店阿伯用砂紙打磨舊門把，銅銹簌簌落地時，竟與樓上芭蕾舞者的足尖旋轉同頻共振。
重慶大廈轉角處，裹頭巾的南亞女孩用粵語討價還價，混著異國腔調的「得閒飲茶」飄進巷口天后廟的線香煙霧裡。這讓我想起司徒拔道那間改作咖啡館的唐樓，羅馬柱間掛著舊鐵牌，拿鐵拉花吞沒了當鋪掌櫃驗金器的獨眼放大鏡。我們這代人何嘗不是如此？在茶餐廳的鴛鴦奶茶裡，調和著紅茶的醇厚與潮州人的淡奶。
夜班電車鐺鐺駛過北角春秧街，福建阿嬸晾曬的蟶幹隨海風輕晃，竟與對岸玻璃幕牆的燈影節奏暗合。某個暴雨夜目睹送外賣的年輕人，在便利店簷下捧著冷掉的叉燒飯讀《唐詩三百首》，塑膠袋滴下的水珠打在「床前明月光」的注解上。這才是香港真正的蒙太奇——我們在菲傭周日鋪滿中環的紙皮箱間寫作業，在蘭桂坊霓虹燈下背法律條文，在劏房抽濕機轟鳴中聽數位音樂會。
海底隧道收費亭拆毀那日，我拾得半片脫落的馬賽克瓷磚，湛藍色澤恰似當年首輛駛過的老爺車。老匠人掂着瓷片瞇眼細看，說這釉色摻了七十年代汲自龍鼓洲的星沙，如今新鋪的磚料裡混着人工合成的鈷藍晶體。這城市原是百川匯聚的琥珀，每粒砂都裹着五湖四海的故事，混凝土切片間沉積的地質年輪，竟比維多利亞港的潮汐更懂沉默。猶記三叔移居海外前，將集郵冊裡各國郵票拼貼成港島地圖，泛黃背膠黏住哥本哈根的風與馬尼拉的雨，說這便是我們的浮世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