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左岸咖啡杯沿浮着半圈白沫,像聖母院殘缺的穹頂。我忽然記起那個戴鵝黃貝雷帽的倫敦女子,她總愛用銀匙攪動錫蘭紅茶,看奶沫在骨瓷杯裡迴旋成漩渦。1990年維港的夏夜,我們躺在天星小輪甲板數流星,她說每顆隕落的星辰都是上帝吹出的肥皂泡。
這念頭像馬蒂斯剪刀裁開的紙片,輕盈得近乎殘酷。當年我在希臘米克諾斯島見過漁家女晾曬漁網,那些縱橫交錯的尼龍絲在烈日下閃著淚光,恍若無數未及成形的泡沫精魂。愛琴海的風總在暮色裡裹挾海鹽與橄欖香,將漁網上的水珠吹成轉瞬即逝的珍珠——這多像人間情事,總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唐人街舊書肆翻到李商隱詩箋殘頁,泛黃的「昨夜星辰昨夜風」字跡洇成水印。想起幼時隨祖父讀《莊子》,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滑過「野馬也,塵埃也」的墨痕,教我用竹管蘸肥皂水吹泡泡。那些虹彩斑斕的球體飄過上海弄堂晾著的旗袍,越過霞飛路梧桐枝杈,最終碎在夜班黃包車急轉的銅鈴聲裡。
物理學家說泡沫是介穩態奇蹟,表面張力與空氣壓力在億萬分之一秒間達成微妙平衡。這令我想起京都醍醐寺的沙畫僧,他們在方丈之室以彩砂繪曼陀羅,法會結束便將三天心血付之一拂。最驚心動魄的美都帶着自毀的基因,如同櫻吹雪時琵琶湖的漣漪,尚未盪至岸邊已化作春泥。
梵谷在聖雷米精神病院畫《星月夜》時,是否也看見了宇宙的泡沫本質?那些漩渦狀星雲在油彩堆疊下,分明是創世者吹出的千萬個肥皂泡。1889年的鳶尾花在畫布綻放百年後,終究要隨博物館的火災警報聲化作青煙——可那抹鈷藍色早已滲進每個凝視過它的靈魂。
東京地鐵站總遇見穿白紗的泡沫新娘。她們捧着厄瓜多爾玫瑰走向婚姻登記處,蕾絲裙擺掃過自動販賣機的鐵灰,像天鵝絨拂過手術刀。涉谷十字路口的全息廣告在雨中閃爍,某個像素突然崩潰的瞬間,我看見所有愛情故事的結局:不是「從此幸福快樂」,而是「後來他們學會了在裂痕處鑲嵌金邊」。
如今我明白祖母為何珍藏那只缺口琺瑯杯。1943年秋雨綿綿的清晨,她從外灘舊宅閣樓翻出這片彩釉殘片,上面凝着半朵未凋的藍睡蓮。有時候永恆不在於完整,而在於破碎瞬間被定格的姿態——就像龐貝古城麵包房裡碳化的蜂巢,依然保持着火山灰降臨前最後的甜蜜形狀。
暮色漫過太平山纜車軌道時,山腳萬家燈火次第亮起。那些玻璃幕牆折射的光斑此起彼伏,恍若眾神在雲端吹撒的七彩泡沫。我忽然羨慕起威尼斯吹玻璃的老匠人,他們深諳將滾燙熔漿吹成永恆的秘訣:在琉璃將凝未凝之際,往水晶般透明的軀殼裡封存一縷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