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契機
清晨的光線穿透了GMM基地北棟的觀察室，打在灰白牆面與金屬床沿之間，拉出一道柔和卻冰冷的光暈。Emi 坐在床緣，雙手交握放在膝上，視線沒有焦點地落在窗外。
她回來已經兩天了，身體狀況穩定，精神圖景也沒再出現異象。至少在醫療報告上是這麼寫的。「心跳正常，精神屏障完整，過去24小時未出現感官異常反應。」Bonnie 站在診療儀前念著報告，語氣不疾不徐，卻和三年前一樣公事公辦。
Emi偏頭看了她一眼。那張臉依舊熟悉，眉目溫和卻帶著距離感。她曾經花了很久才學會讀懂這個人的沉默與遷就，卻只用了更短的時間把那些線索丟進回憶裡。
「所以，我可以走了嗎？」Emi低聲問，語調平淡。
Bonnie不答，只是將儀器關掉，將資料板推到一旁。她轉過身，靠著工作檯，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醫療角度來說，你沒問題。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準備好，再跟我出任務。」
那句話像是針，緩緩地刺進Emi的意識深處。
三年前，她在Kawi死後離開。沒有說明，沒有告別。只是消失，從Bonnie的生活中整整缺席了三年。而她們之間，卻遠比普通搭檔更複雜。
「我那時候……」Emi開口，聲音有些乾澀，「我沒辦法待下來。」
Bonnie低頭，嘴角似乎輕微動了一下。
「我知道。只是知道歸知道，不能說不難過。」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
那是一種不再尖銳、但也未曾癒合的靜默。
Emi抬頭看她，終於開口：「謝謝妳那天，在塔下。」
「妳不是第一次這樣衝。」Bonnie淡淡地說，「只是這次，我還有力氣跟上。」
Emi想笑，卻笑不出來。
她想說的太多，也太晚。
Bonnie的目光始終平靜，卻不像三年前那般無懼。那種無懼，當時讓Emi以為自己可以永遠依靠她，就算自己已經裂開、已經快撐不住了，也能被她的冷靜接住。但她錯了。
沒有人能無限接住另一個人，特別是當那個人選擇了沉默地離開。
「我不是怪妳。」Bonnie終於開口，語氣不急不緩，像是確認自己的語句不會太過用力。
「只是……妳要知道，當初我也有很多話，是因為等妳先開口，才沒說的。」
Emi垂下視線，手指無意識地扣著指節。她不善言辭，在感情面前尤其拙劣。當初她選擇沉默，是因為怕話一說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可是現在
什麼才是「回不去」？
「我們……可以變回像以前那樣嗎？」Emi抬起頭，那雙總是堅定的眼睛，這一刻竟透著一絲不安。
Bonnie沒有立即回應。她望著Emi的眼神靜默而深長，像在權衡，像在對話的縫隙中尋找某種未曾定義的答案。
「我不確定，我不知道你回來，是為了完成任務，還是為了回來找我。」
這句話刺中核心。
Emi從沒想過自己會在Bonnie面前被這麼清晰地看穿。她一直以為自己藏得很好，連那夜出現的半共鳴也能歸咎為意外。
但她知道，Bonnie不是那種會接受『意外』當理由的人。
「我也不知道，」Emi坦白，「我只是知道，如果這次我再讓妳從我視線中消失，我可能不會再有機會了。」
這番話讓Bonnie的眼神終於有了波動。
Bonnie沒有馬上答話。她只是靜靜地看著Emi，像是在確認那句話是否來來自她的真心，而不是她偶爾用來掩飾的衝動與情緒。
過了很久，她終於說：「那就別再跑了。」
Emi微微睜大了眼，像是沒預料到這麼快的原諒，或許也不是原諒，而是一種讓步。
「我們的搭檔關係會重新建檔，從這次任務開始。任務代號是──Pamdorak。」Bonnie站直身體，語調回歸任務模式
「根據資料，Pamdorak 是過去能源通道遺址裡尚未清理完畢的區域，近日出現異變體活動。」
「我記得那地方距離最初的爆心點很近。」Emi回應，精神繃了起來，「那一帶很容易受共振干擾。」
「對，也因此這次出任務只安排我們兩人先行勘察，後援小隊會在24小時後進入第二階段行動。」
Emi沒再多說，只是點了點頭。
她們之間的對話就像貼合的齒輪，不再卡頓，卻也沒真正磨合好，彼此都還留著空隙。但至少，她們再次啟動了某種過去曾經斷裂的連結。
這一次，沒有人選擇逃避。
午後，GMM西區裝備層。彈藥、精神穩定劑、標準哨兵護甲、導引器。
Emi背起武裝包時，Bonnie靠在一旁的牆邊，正在校對資料板裡的地形投影。她的精神導體，那隻潔白的短耳兔子，正窩在她腳邊，偶爾抬起頭，耳朵動一動。
「牠現在都這麼安靜了？」Emi忍不住開口問。
Bonnie瞥她一眼：「牠感受到你的存在，會比較安分。牠以前很怕你。」
Emi挑眉：「怕我？」
「你以前像一顆會爆炸的地雷，誰不怕你？」
「所以你三年前才把我踢出精神圖景？」
這句話有些玩笑意味，但又藏著真實的傷口。Emi其實從來不確定當年她突然精神屏障崩塌時，Bonnie的『放開』究竟是理智選擇，還是情感的斷裂。
Bonnie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蹲下來，摸了摸兔子的頭，然後站起身，直視Emi的眼睛。
「我沒把妳踢出去。是妳自己選擇關上門的。」
這句話，比任何指責都更讓Emi沉默。
她知道，Bonnie說的是事實。
任務當天早晨，天空灰濛濛的，風從山谷方向呼嘯而來。Pamdorak能源站的廢墟像一隻沉睡的巨獸，靜靜躺在地平線盡頭。雖然早就荒廢，但那裡的磁場與殘留能量仍不穩定，對哨兵與嚮導來說，都是挑戰。
Emi踩著碎裂的金屬層，一邊掃描周圍的氣味。
「有腐蝕的痕跡，應該是變異體遺留的。」她低聲說。
Bonnie則啟動精神導引場，讓牠們之間的頻率同步在最低的安全波段。
「三點鐘方向有精神波動殘留。」她指出。
Emi點頭，拔出短刃：「妳跟緊我。」
「不是我跟妳，是你別又往前衝。」
「明明是妳走得太慢。」
「拜託，我每次都要收拾妳的爛攤子。」
「可惜我不記得我留過爛攤子給妳收拾。」
「因為你人不在現場啊，P’mi。」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快速地前進。這種交談對她們來說，不是脫序，而是一種修復。
言語裡藏著針鋒相對，但也有熟悉的重量與節奏，像是什麼東西慢慢地、穩定地回到了原位。
—
深入廢棄能源站內部之後，周圍氣壓突然一沉。地板下方的磁場干擾開始作用，Emi的視覺感官出現輕微扭曲，她馬上按下護目模組。
「小心，這區的牆內還有殘留共振源。」
「我知道。」Bonnie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來清晰回響，「精神導體在感應異常波動……Emi，停下！」
話音未落，前方一整面牆體突然向內塌陷，一隻猶如軟體動物與人類混合體的異變生物掙脫而出，吼聲刺耳，伴隨著強烈精神衝擊波朝兩人席捲而來。
Emi迅速啟動精神掩蔽與感官屏蔽，衝到前線：「我擋住牠，妳找破綻！」
「我們沒完成同步，你又⋯」Bonnie一邊說，一邊強行啟動引導環，將精神體完全外顯化。
兔子的身影像一道光刃，化作精神線條纏上異變體的四肢，強制封鎖牠的行動意志。
Emi在那一瞬間感受到某種熟悉的頻率悄然對接進來，她本能地試圖抵抗，但下一秒，她聽見Bonnie的聲音從精神圖景中傳來：
「我們可以回到過去那樣嗎？」
她一震，那不是指令，而是邀請。柔和的、帶著時間重量的邀請。
她沒有抗拒，讓精神圖景微微敞開了一角，感受到那股波動再度滲入。
牠們沒有完全同步，但也不再互斥。
這是新的「半共鳴」，沒有衝突，也不完美，但至少是彼此都接受的選擇。
幾分鐘後，異變體倒下。
Emi緩緩起身，氣息微喘，看向Bonnie。
「……我沒事。」
Bonnie走近她，沒有馬上說話，只是遞上精神穩定劑，然後低聲說：
「這次你沒跑太遠。」
Emi咬著嘴角，沒說話。她低下頭，看著兩人腳邊殘留的精神導體粒子緩緩消散。
她知道，那扇門，她剛剛打開了一道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