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好個哲學一家親》第二章 另一版(單篇)
一九七九年,十六家之一的范家、寒門楊家結為親家。當時,范家的掌門人范妙儀,對女婿楊敬明身高一米八五,有著俊俏的長相,出眾的氣質頗為滿意,即便是姦惡之人,也是帥氣兼具兇惡之厲;換成戲曲小生的扮相也是俊俏,皮膚白皙的年輕書生。
范若華天生一頭中分長捲髮,戴上眼鏡或墨鏡時,給人的感覺,除了大眼深邃外,長相十分中性,無法輕易辨別是男是女,身高一米七五,有著一雙大長腿,但一口就知道這是女的。
可楊敬明的父母卻認為是高攀范家,雖然兒媳范若華人很好,在性格上也十分好相處,但認為兒子是娶了范家當家唯一的公主進門,實在無福消受!
楊敬明比范若華大十歲(一九四二年生),從外圓內方樓畢業後,做過很多職業:基層職員、賣化妝品、做編輯、開雜誌社、某家公司高管等等,後來被裁員,就在自家某棟房子的一樓開小麵館。他曾笑著說,做過那麼多職業,還是做吃的比較踏實!
當年,范若華鼓勵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對開餐館也是力挺的。但楊家父母卻認為媳婦是大學教授,兒子大學畢業卻開小餐館,這在當時的年代來說,是非常不相配的職業組合,甚至認為他讓范家丟了顏面。范若華除了安撫公婆,還說夫妻職業不同並不是傷面子或感情的事,倘若夫妻的感情變調、理念不一致或不在一起說說笑笑、不在一起面對生活的柴米油鹽;那這段婚姻不用等面子與感情傷害,就先辦離婚了。
雖然范、楊兩家都是十六家,可在家世上就差距很大,前者是名門望族,後者是家道中落十多年,東山再起的小家族,彼此之間不在門當戶對的水準。范若華出生於一九五二年的范家旁支,因生母高氏生了兩個兒子後,沒幾年連生四女就串通產婆將孩子賣掉;不幸在懷第五胎期間,丈夫突然意外逝世,高氏便以女兒剋父的名義,在生產沒幾天就想讓產婆把孩子抱去賣了,只想留下兒子。
這事提前被當家范美雲得知,立即讓管家帶幾名家丁攔住產婆,並把孩子抱來;從此由養女范妙儀及同輩的表姊妹范宜修和范怡華成為孩子的共養母親,並親自取名若華,後取字若芳又字昭華。
楊敬明自幼則在父母與雙方家人的疼愛中成長,沒有范若華一出生的驚險與坎坷。和范若華結婚前,除了從前任當家范美雲的口中,得知妻子的身世外,還有不為人知的「家族史」。
范若華的外婆范美雲的原名不詳,一九零五年出生於范家的外戚,算是遠房的親戚家。家中父母、手足等親人相繼病故後,年僅七歲,就被范家當家人范齊收為養女。
范妙儀生於一九二四年,原名不詳,在八歲時喪父,因此與親生母親、年長三歲的姊姊被原本的家族,以剋夫和剋父的名義趕出家門。三人只能回到娘家,豈料范妙儀的外婆不願意接納這個女兒和兩個外孫女,最後親生母親又帶著孩子回到外婆的娘家范家。當年,仍是范齊當家,剛到沒幾天,姊妹倆的母親因體弱又長途跋涉而病逝。范齊就讓年方二十七的養女范美雲做出決定,是收養孩子,還是給孩子找個好人家?她選擇前者,並給兩個孩子改了姓名,至今都沒後悔。大女兒後來跑到美國圓夢,比較少回來,不過還是一家人。
范宜修於一九二六年出生在加拿大溫哥華,是父母親在連生四男後,第一個女兒,隔一年多了妹妹,隔兩年再多一對雙胞胎弟弟。但她的修養與學識是同輩中最高,也是最好的。全家在她八歲時,曾搬回環瀛國居住五年,之後又回去了!一直到一九五零年,她再次失業後,一直找不到工作,就搭船回來散心,恰好被我給拴住了!
范怡華的年紀最小,出生於一九三零年,她被好面子又勢利的父母趕出來,沒地方可以去,只能從星嘉坡搭船過來。實際上,她的母親是我在閨閣的堂妹,也曾撕毀婚姻。跟三嬸一起去教堂做禮拜時,不知怎麼地,就對一個星嘉坡富商的兒子一見鍾情;不顧叔叔和嬸嬸的反對,執意跟對方一起搭船遠赴當地成婚。所以,真正說起來,那堂妹根本沒資格如此不盡人情與道義地對待自己的女兒。
不過,范美雲也沒說兩件事的詳細,因此外孫女婿楊敬明也只是當野史類的故事,隨意聽聽罷了!
在他得知妻子身世的內幕後,心緒頓時複雜了起來!又聽范家外婆說:「雖然我跟兩個女兒、孫女都沒有血緣關係,但還是一家人。」並提醒他若夫妻無法走下去了,就好好聚散。
楊敬明請老人家放心,並說早在結婚前,已經白紙黑字約好,若感情淡了或理念不一致,就可以簽字離婚。
聽到這番話,范美雲也放心了。雖然范家對這個女婿開小麵館並沒有在私下說甚麼,也沒有公開表示支持,但楊家還是認為此舉丟了范家的顏面。
兩人也互相約好,若其中一方認為步調或理念等不再一致,就可以簽字離婚了。不過,十六家因為極低調的作風,除了經常被視為都市傳說外,也曾有媒體藉此訪問范若華:「會不會認為先生跟你的職業不一樣,很丟范家的臉?」范若華則回:「面子跟婚姻在文化中,確實綁得緊,但我不認為這是有損顏面的事。若兩人的理念或步調不再一致,那就可以結束這段關係了。」她的話剛落,楊敬明便笑了笑,補上自己的看法——「婚姻在實際中,有比面子更重要的東西,能認識並清楚彼此為何結婚、為何離婚、如何離婚,比為了結婚而結婚的面子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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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沒等到兩人好好聚散,楊敬明在一九八六年去美國旅遊時,因意外送醫後不治。那時候范若華要去國外開會,無法一起去,本來楊敬明想要改期,畢竟還沒買機票;但她就讓他自己先去玩,等下次再一起旅遊,沒想到成了最後一面。
據當時在場的人回憶,楊敬明還有意識的時候,嘴裡一直喊著:「若芳……若芳……若芳…………」但沒有人聽懂他在講甚麼,又是甚麼意思。兩家人得知消息時,范若華還在開會中,范、楊家各一半的人就先前往美國處理,把遺體運回來。另一半的兩家人則在處理喪儀等問題,范若華開會回來,范宜修與范怡華先去接機,一路快步而走,盡量在媒體的包圍中,避開閃光燈與不斷遞來的麥克風。兩位共養母親之一,范宜修則溫和地以幾句:「謝謝各界與媒體的關心,請大家注意腳下,別踩踏或跌倒而受傷了。」來提醒並回應不斷圍堵的記者。
或許因為十六家的獨特,宛如都市傳說的特性,又跟新興富戶極為不同(幾乎等同兩種極端的展現)即便不是公眾人物,一有甚麼動靜都會成為媒體追逐並報導的焦點。
三人上車離去後,一路返回范若華的家裡,她簡單收拾,關閉水電、拔掉插頭等;確認無誤後,又跟著兩位母親暫時搬回范家居住,簡單吃過後,洗漱一番就睡了。
隔天一早,約莫十點鐘,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深邃小眼的范宜修,穿著黑色緹花的五分袖傳統旗袍(京派的版型和蘇派的面料與工藝)出現在早已等候多時的媒體前。
兩手空空走上前,面對媒體蜂擁而至,頻頻遞出的麥克風,范宜修緩緩地開口道:
首先,很抱歉讓大家一早就在這裡等候,想必大家也收到兩家提供的茶水跟點心並在簡單的棚子下,坐著休息。在這裡必須說,十六家包含范家因為跟新興富戶在內核上的不同,以致一直都是媒體追逐與報導的焦點之一;像這次的喪禮也是如此,明明沒有發布通知,卻有這麼多家媒體紛紛聞訊趕來,因此兩家人——包含我們范家四巨頭,真的很抱歉,也很感慨!
底下的記者們紛紛低頭相互交談、竊竊私語,有一些人則開口想問問題,卻被范宜修伸手止住,只見她環視一圈後,溫柔和緩的嗓音及語調說:「很抱歉,治喪期間不開放現場提問,請大家聽我把話說完,稍安勿躁,可以嗎?」這話一出,剛在交頭接耳與側面談論的人紛紛安靜下來,全看著她不是低頭便是專注。
隨後,她緩緩說道,這場兩家合辦的喪禮,僅開放兩家往來親密的親友參加。若有海外親友無法到場,可送一些點心、花籃或輓聯慰問即可,無須事後補白包。至於甚少往來的親友、朋友的朋友,均謝絕其他人等——包括記者,一律不開放入場弔唁。請給家屬空間與時間療傷,謝謝。
另外,已故女婿楊敬明開的朝雲小館,後續將交由他人繼續經營。歡迎大家前去享用美食,但請勿藉故提問或騷擾,讓其餘家人能繼續平靜的生活,在此也感謝大家。話音方落,就鞠了一躬——九十度後,講了最後一句:「希望大家愉快地享用茶水和點心,恕治喪期間,招待不周。」隨即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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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電視媒體就紛紛播報早上十點范宜修的說詞,各家人馬說法各異。其中一家電視節目是這麼說的:
楊恕夷(資深媒體人):「這十六家的修養跟文化真是活到極致了,看宜修講的那番話,多少富二代到富五代都做不到。」
李冠平(資深媒體人)聽罷就說,我年紀大一些,小時候曾遇過范宜修。那時候八九歲吧,傍晚跟家人出去逛街,在一條人很多的街上,非常調皮,到處跑跑跳跳。忽然看到街上怎麼有一個高個子的姊姊,穿五分袖的傳統旗袍像歐洲的大洋裝,就跑去故意拉扯她的裙襬玩。一拉扯就發現那裙子不薄也不輕,她就笑一笑邊輕輕撥開我的手,邊蹲下身輕問:「小朋友,這裙子厚實不好玩,要不要吃一些點心?我這裡有一些小餅乾,分享給你好不好?」一聽這話,不知怎地,瞬間不敢玩了,乖乖地站在那裏,看著她雙眼小卻深邃,面露親切的微笑,感覺這個姊姊怎麼那麼漂亮,又氣質出眾,還跟家裡的母老虎母親不一樣。
下一秒,她立即站起來,我爸媽就跑來邊低頭道歉,邊接下人家手裡的點心;我還愣愣地看著,沒多就被媽媽按著低頭跟人家道歉。當時,她也沒計較,更沒生氣,提醒我的父母多注意在人多的地方要看好小孩,以免失散;我父母就滿臉歉疚地道歉,連連點頭並致歉。她講完也沒怎麼樣就走了。那時候的她,和今天站在媒體面前的她,其實沒有兩樣——同樣的沉穩、同樣的笑意,只是對象不同。
許亦元(資深媒體人)就笑著調侃他:「你當時有愛上對方嗎?不然怎麼突然不玩了?回家應該有被父母打一頓吧?」
李冠平(資深媒體人):「回家當然被父母打得很兇,我媽還吼說:『你是變態嘛!跑去掀人家裙子做甚麼,好在他不計較,不然等著被關到警局去。』那時就哇哇大哭,往後都不敢掀裙子玩了。」隨後說,那時就突然被震住了,也沒有甚麼喜不喜歡,只感覺這個姊姊怎麼那麼不一樣。以前在家裡,調皮地掀一下姊姊的裙子玩,下一秒就被狠狠打翻在地,那時候被姊姊打到像豬頭一樣,根本不敢外出見人。
范若華剛哭完,隨便開電視看以轉換心情,看到這則節目以及裡邊的對話,瞬間哈哈一笑!沒一會,又是哭中帶笑,笑中帶哭。
范宜修聽見這奇怪的聲響,走來一看,也聽見那掀裙子的回憶,不意外地「呵」了一聲。隨即,就說傳統旗袍不像一般市面的洋裝很輕薄,反而略厚一些,當年他調皮掀裙子,我也不認為他可以掀得動;因為一米八三的身高像寮望塔,早就注意到他在街上亂跑亂跳,身邊也沒父母看著。當年很多小孩就這樣被人販子抱走了,才走去想給他一些點心,陪他玩一會;哪裡知道一走去,他就跑來玩裙擺,一看裙子厚實沒想像中好玩,就蹲下身跟他講:「這裙子厚實不好玩,要不要吃一些點心?」見他愣住了,也不知道是怕被罵,還是跟家人走散了,就拿出剛買的餅乾遞給他。沒多久,他的父母慌張地跑來,邊站起來邊聽他們氣喘又急切的道歉,並代為收下點心,我提醒幾句就走了。
沒想到他現在還記得,那時他八九歲,你才兩歲多,正是可愛的時候。雖說家裡有點心師傅跟料理三餐及宴會的廚子,阿姐(指當家人范妙儀,也是范美雲的養女之一)總讓我不要經常在外買些吃的給你,盡量讓家裡的點心師傅做就好。但我想有時出去買一些點心,也不是壞事——至少可以讓你品嚐新鮮感,可阿姐認為比起以前的飯店或小館子賣的餐食、點心;其他一些自主經營的舖子不一定健康、乾淨,用料也不知道是否實在和健康,就叫我少買,不然固定買幾家點心舖子也行。
范若華邊擤鼻水邊聽這段往事,實在想不起來六歲以前吃過甚麼點心。可又看娘親(指四巨頭之一的范宜修)拿著茶碗一飲而盡後,添了新茶說,一九零五年出生的阿姑,實際因親屬關係的不同,而有各異的稱呼,我稱「堂姑」;怡妹稱「堂姨」;阿姐稱「母親」——後來才都改叫阿姑(指四巨頭之一的范美雲),在那年已經杖家之年了。至於,阿姐已經而立之年了,她跟怡妹(指四巨頭之一的范怡華)經常跟在阿姑身邊,學習如何成為當家人與得力的左右手;即便如此,她仍比怡妹還要忙碌,時常早出晚歸。每次晚上七八點到家時,你一跑過去想抱抱,她就只能抱一會、陪你玩一玩,沒多久就讓你自個兒玩。有時一放下,你就哇哇大哭,拼命追著阿姐要抱抱;怡妹跟我看了只能輪流用玩具跟點心吸引你的注意,不去煩阿姐。可這樣的代價是,後來阿姐有時下午有空,一回來想要抱抱你,你一看就跑開;而後強行抱起來,你就很抗拒,拼命掙扎、拼命哭喊,雙腳不停踢蹬!怡妹跟我看了,只好從阿姐手裡,把你接過來,從那時起你們就不親了。
阿姑一直不同意把你交給保母帶,稱這樣孩子以後就陌生了,也不大認親了。所以,當阿姐發現你很抗拒時,就跟阿姑商量看能怎麼辦。後來,她就盡量安排出空閒時間,用許多下午三四個小時或晚上的兩個小時來陪你玩,和你一起畫畫;跟你一起吃飯、讀故事書或教你識字讀書,並讀詩給你聽。這樣長期下來,你們的關係有變親近,你也沒那麼抗拒讓阿姐抱了。可隨著她的工作與家族事務越來越頻繁,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親暱,又漸漸疏離了——那時你剛滿十一歲不久。阿姐變得很忙後,你經常一年半載才見兩三次,每次見面還沒開始說話,她又接到工作的電話並處理工作上的事。阿姑依舊不同意聘請保母,我跟怡妹因為是你的共養母親之一,從各自的家搬去一起住,依舊如往常照料與關懷你的日常起居;這也導致你與阿姐一直很疏離,甚至陌生到現在——幾乎沒說過多少的話。
范若華正疑惑娘親為何今天說得比平日還要多的時候,又聽她說阿姐當年雖然不反對與楊家結親,對女婿的內外條件也很滿意,包含畢業於馥大的東西方哲學院亦很滿意。唯一的不滿是結婚後,你就忙工作或找藉口——寧願懶在家,總讓女婿獨自帶禮物上門看阿姐或跟阿姐吃飯。每次阿姐都問:「若華怎麼沒來呀?」女婿都微笑得體的應對。我跟怡妹知道你們的關係不好,你不想跟她講話、吃飯都很合理,甚至你想講一句:「反正她都在忙工作,根本不顧家,幹嘛現在回來認親!」都行,但你現在不能再這樣了。
一看范若華低頭,心裡十分抗拒的模樣,范宜修緩緩地說女婿在去美國之前,曾跟她講等回來後,會再勸勸你試著增進與阿姐之間的關係。當時,就跟女婿講,若母親早逝,父親在他年幼時,為了生計拋下他;除了固定寄錢,實際因工作沒辦法碰面和聯繫,等老了才想有人照顧再去找他認親會不會答應?先不講恨不恨、想不想親近,就問會不會接納?
女婿笑了笑說,這題無解呀!但他一定會先瞭解再決定是否接納,或著繼續恨。
「我不期望你們修復,但在表面上裝得不像場面應付,這點你可以做到吧?」又講阿姐不是好母親,也無法成為一個對孩子而言,最需要、有支持與體諒和愛護的好母親;可她還是關心你,即便當年與楊家結親,阿姐還是盡量做到給足面子和體面,讓婆家不敢輕視。縱使不能一舉打消所有,但她盡力了!所以,我跟怡妹只希望你能在場面上維持好,私下其餘就看你要做到多少,想一輩子不理會阿姐,我們也不會講甚麼,但現在不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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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若華聽罷,默默低頭,只是低聲問:「那當初幹嘛要成為共養母親?」
范宜修就說那是阿姐的選擇。阿姑挑了我們又給出她父親當年的選擇:是收養孩子,還是給孩子找個好人家?
怡妹當時因為被男友騙財騙色,被賣做私娼,好不容易跑出來,又經歷流產被家人視為恥辱,趕出了家門。她無處可去,只能到母親的娘家范家求助,阿姑不顧她母親來信說,若人到了就趕走,不能收留等話語,堅持留下來,怡妹就此改從母姓。至於會共養你,或許是為了報答阿姑的恩情,也或許是想將你當作自己的女兒,比起她,我跟阿姐在這件事的彈性就自由多了。
當年,我沒有想要嫁人也沒談過戀愛,在十六七歲的時候,也不嚮往愛情,更不嚮往嫁人後的家庭。所以選擇你多半是看你可愛,抱在懷裡熟睡的模樣,真的很可愛!但阿姐雖然也覺得你很可愛,不易哭鬧,但更多是基於有了你,她可以擋掉很多追求者,不全在母性的因素。她也知道自己無法成為阿姑那樣強大的母親——二十七歲就收養兩個喪母的孩子,後來成為當家人,還是能兼顧母親的角色,跟兩個養女非常親暱,關係也很好。但想歸想、知道歸知道,實際未必如此!所以,她和我們都成了你的共養母親。
話雖如此,等到實際擔當之後,才知道兩邊兼顧的困難,以及如當年所知的無法成為阿姑那樣的強大女性。阿姐曾獨自哭完後,問阿姑為何她想參加你的國小畢典、初中畢典都被拒絕,她還說:「孩子叫我以後不要再來了!」阿姑就嘆息連連並說,哪有一日母親,終生母親的道理呢?她就去那麼一天或幾天的,可別人家的父母都是朝夕相處——先不論是不是壓迫而傳統的情緒父母,至少平常會一起吃飯、一起說話,不只是問功課;最少在家總能看到人,或看到留言和預留的飯菜吧。她經常不在家,在家裡甚麼也沒留下,能算是母親嘛!
阿姑的這些話又讓阿姐哭了,就問為何當年阿姑能兩邊顧呢?甚至最後又能顧到晚年生病的外公呢?阿姑嘆息一聲,又講她當年半路成為她們的母親,雖然是自己選的,但也是盡力肩負責任——把每天的行程記在小本子上,一有變動就會更換並即時調適,盡可能將空閒安排出來;比如一天只能有四小時的空閒,就打電話閒聊,或趕回家跟她們一起吃點心、聊一下天,稍微小睡再回去工作。那時候,連難得的空閒時間都很緊湊,有時只能通話半小時,她還是打電話跟她們聊天。
「這你以前也在做,只是後來忙到忘了,一有空就在床上睡覺,不能怪孩子不親近。」
范宜修頓了頓說,阿姑的這句話,實際上也是為人父母的三難——既要顧經濟,又要管孩子的課業,還要學著如何跟孩子相處;最後這點是最難的,前面兩個反而比較容易一些。可阿姐即便有怡妹這位得力的左右手,還是無法恢復到你剛滿十一歲之前的頻率,經常斷斷續續的,這也導致你們的關係一直不怎麼好。
范若華聽完,沉默良久,范宜修見狀,就說:「你決定應該如何做,我跟怡妹都希望你能理解這一切的緣由,就算一輩子無法修補,那也無妨,只要你不遺憾、不悔恨就好。」
范怡華走了進來,一起抱著她們說道:「還是修蘭(范宜修的字,又字宜絜)厲害,我可沒法像她這樣說話。」
范若華看著媽媽(指范怡華)問道:「當初,是怎麼從新加坡來環瀛國的?」只見她笑了笑說,從妓院逃跑前,偷回環瀛國的身分證和一筆錢,跑回老家立即被母親趕出來後,曾被她救過兩命的老管家夫婦私下叫她買票搭輪船,去老夫人的娘家;當家人一定會收留的,恰好也能逃離妓院的追捕,能重新開始。所以,就用那筆錢買了船票,可以立即上船,只帶著環瀛國身分證一路過來了,連皮箱跟首飾都沒有。好在堂姨范美雲心善又仁厚,也不懼母親從星嘉坡寄來趕人的信件,才能在這裡重新開始——當然,從那時也不曾踏上星嘉坡的土地了,即便兄弟姐妹多次寫信要她回去看望病重的父母,也回信婉拒並表示自從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刻起,那裏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後來,老管家夫婦高齡選擇回環瀛國落葉歸根,從他們口中才知道兄弟姐妹是瞞著病中的父母偷偷寫信的。實際上,老爺與老夫人根本不想見我,從撕毀與大十三歲富商的婚約,還跟男友私奔被私自賣入妓院起,他們就不認這個女兒了;明知道我被賣到妓院,也沒想過要救人,認為既丟臉也沒價值,更不識人心險惡,只會被花言巧語所迷惑。
當年,堂姨范美雲得知我從妓院一路逃回家,立即被趕出來,又匆忙買票搭船,甚麼也沒有。一到地方,用僅剩的錢,買了一件五分袖的傳統旗袍,住了一晚旅館,能好好洗漱外,就沒有錢了;隔天的早餐,只喝了不乾淨的水而拉肚子,以致很晚到時,她立即讓管家去叫醫生上門替我診治。醫生看完,確認沒問題後,就說飲食方面稍微注意,幾天先吃清淡的素鹹粥或白麵包、牛奶等等就行。隨即,就讓管家通知廚房去準備,那時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溫暖,也有些受寵若驚——畢竟父母自從撕毀婚約後,就不如往昔那般寵愛我了,待遇跟下人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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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怡華拿了茶碗一飲而盡,才繼續憶述道,後來安頓下來,從堂姨口中得知母親當年尚在閨閣時,也曾撕毀婚約,陪著外婆到教堂做禮拜,卻對當時來此地經商的富商之子一見鍾情,不顧一切跟父親遠渡星嘉坡成婚時,心裡實在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堂姨又說外公與外婆病逝前後,對趕來見面的父母親不僅拒見,還不承認他們,遺產也沒有母親的份,全給了其他的孩子。
當下,霎那間,我不知道那對父母的感情,究竟如何了!他們既傳統又自私、自利,經常吵吵鬧鬧,相互嫌棄、相互怨懟;母親抱怨父親在外有好幾個小三跟許多私生子女,父親怨她不會好好顧家或太寵兒子。但在外人面前又表現得很恩愛,可實際看來,他們並不幸福也不快樂,卻礙於面子與社會價值觀及規範而無法離婚。
在他們眼裡,我就是聯姻的工具和維繫家族面子的人,但不後悔沒見父母最後一面,也不遺憾沒參加他們的喪禮,從始至今,只感覺解脫的自由,與重新為人的快樂。哪怕幾位兄姊曾來范家表明當年他們願意湊錢救我離開妓院,是父母親強硬不肯讓,實際是想讓我回去祭拜父母,並從中訛錢,但我也沒同意或被說服。幾位兄姊跟我的年齡差距不小,最小也差了六歲,所以彼此之間,沒有他們說的那般親近或動聽。
范宜修不等范若華思考、沉澱,忽然催道:「好了,你趕緊過去吧!可不能一直躲在這裡哭,婆家人都看著呢。」
她嘆了一氣,整理好情緒,去洗臉又擦乾後,就跟著兩位共養母親走去靈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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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在一九九八年與十六家的小家族華家結親,范若華與華澄君成婚,雖然依舊門不當戶不對,但這段婚姻一直延續至她花甲之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