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十七年十一月初
隆冬,邊營寒風刺骨。
營帳內,諸將議事。火盆燒得正旺,卻壓不住冷意。
一名年資深厚的將軍將軍報往案上一拍,語氣沉沉: 「鄭千長,戰功這東西,分太多也是禍。」
「連續幾仗都有你名字,還真是好運氣啊。」
第三人慢悠悠補上一句,像是在提醒,卻更像威脅。
帳內氣氛一瞬間凝固。
鄭千長沉著臉,不卑不亢抱拳:「末將只憑血汗,不敢居功。」
話一出口,冷哼聲此起彼伏。
就在此時,一陣大笑聲猛地打破僵局。
「呵…還以為北地的風比刀利,原來人心才最冷啊!」
眾人齊齊轉頭,只見賀知棠大搖大擺走進來,渾不把場中森冷的氣氛放在眼裡。
有人臉色大變,怒聲喝道:「放肆!你是哪個毛頭小子,敢插將軍們的話?!」
知棠眯眼,唇角一勾,將酒壺猛地往案上一砸,酒水四濺。
他伸手一拍鄭千長的肩膀,語聲響亮如鐵
「聽好了!從今日起,鄭方行——是本王的副官!」
四座皆驚。
「啊?」
鄭方行當場傻眼,滿臉寫著三個大字,這小子……
他根本沒料到會在眾將眼前被強行推上位,只能僵在原地,既尷尬又無措。
而賀知棠卻笑容張狂,眼底透著刀光,字字如雷:
「——本王,就是朝廷親封的風王西北大將軍!」
他抬手指向滿堂將領,聲音響徹整個營帳 「誰若不服,便來戰!」
***
「風王大人啊……你沒事在那個場合把自己身分說出來做什麼……?」
鄭方行——不,現在該叫鄭副官了,他死魚眼瞪著知棠,滿臉疲憊。
「你不是說過不想揭露身分嗎?還把我兒子都拖下水……」
知棠翻了個大白眼,毫不在乎地灌了一口酒:
「我今年三月就看你這樣對那些老家伙唯唯諾諾,煩得要死。」
「明明衝鋒陷陣的是我們,功勞卻被那些縮在後頭的將軍摘走。」
鄭副官冷靜的說
「你真要說我兒子在扮演你的時候也是其中一員。」
「哈哈哈哈哈哈哈」
知棠大笑
「沒事啦~本王雖然揭露身分,還是會跟你們一同站在前線。」
鄭副官冷冷哼了一聲,語氣平平卻帶刺: 「要是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你多重義氣呢。」
他頓了頓,死魚眼瞥過去,「其實你就是愛衝前頭找死而已。」
「哈哈哈,老鄭我真的好愛你啊!」
鄭方行盯著他,半晌才長歎一口氣。
「當初你們剛來到這裡,我一看就覺得這個風王怎麼跟我兒子長這麼像……」
「結果一來就搞這種換殼把戲……」
「還不好好保護你們這兩個犢子……唉,入火坑啊。」
旁邊的鄭長仁倒是笑得開心,眼睛亮得像燈火。
知棠來到西北後的所有胡鬧、瘋計畫,總需要有人兜底。
而鄭方行,就是唯一支持他的長輩。
無論心裡多少無奈,最後總會長歎一聲,把那句話吞進肚裡:
「這小子啊……真是瘋子。」
那一聲「瘋子」,既是罵,也是認。
從此,西北瘋王,就真有了能替他兜底的副官。
知棠心裡頭,其實比誰都清楚
從小到大,他腦子裡的鬼點子從沒少過
可靖淵帝只會冷冷一聲「胡鬧」
宋太傅總是搖頭:「王爺,該讀書」
太子兄雖然親厚,但總笑他「還是個孩子」
陸昭永遠冷靜,眼裡沒有半分玩笑
至於夜衛司統領陸秋涯,更只把他當個要磨練的皇族子弟
訓練可以,實戰?想都別想。
他從未真正被允許去「玩」過。
直到這次,西北隆州。
第一次,有人不是一味否定。
第一次,有人默默替他兜底,讓他去試、去瘋、去衝。
知棠看著鄭方行那張老是疲憊的臉,心裡忽然一熱。
這個老傢伙啊,明明嘴上罵他「瘋子」, 可卻是第一個,把他當成「將軍」,而不是「皇子」的人。
***
酒過三巡,火光將人影拉得斑駁。
鄭長仁早已醉倒在一邊,翻身打著呼嚕。
知棠歪在案邊,忽然伸手搭住鄭方行的肩膀,醉意裡卻透著真心:
「老鄭……要是你是我父親就好了……」
鄭方行愣了一下,隨即苦笑,抬手揉了揉眉心: 「別,老子一年到頭才回家幾次,跟兒子能說幾句話?」
「在他面前,我算什麼好父親?」
知棠眯著眼,卻笑得特真,語氣含糊卻堅定: 「不管你怎麼說……你就是最好的,我甘願為你們戰死沙場!」
講完,他也歪在案邊,醉意氤氳,喃喃自語: 「老鄭……我好羨慕長仁啊……」
聲音漸低,最後只剩含混不清的氣息。
鄭方行怔了半晌,才長歎一聲,伸手拿旁邊斗篷蓋好。
半夢半醒間,知棠又迷迷糊糊吐出一句: 「老鄭……你可別丟下我啊……」
鄭方行手一頓,眼神一沉,嘴裡低低咕噥: 「瘋子……」
看著眼前醉得不省人事的少年王爺,
——在這片冰冷邊境,他默默兜住了這個瘋子的夜。
***
靖淵十七年十一月冬至
日最短、夜最長的一天
沒想到伙房兵居然會做湯圓
雖然裡頭沒有餡料湯頭跟京城的甜湯比起來相差甚遠
不過這味道倒是讓他很喜歡
他從小就討厭吃甜的東西
過於黏膩讓人煩躁
知棠端著湯圓想找鄭氏父子來個團圓
發現老鄭的帳棚裡頭居然沒人
「嗯?這什麼?」
看到桌角上有一本舊得發黃的手抄本
百無聊賴,伸手去撥。
封面寫著兩個字—— 《論語》
打開內容
知棠先是愣了下,下一瞬笑噴
【子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譯:我把人打個半死,他就不會罵我了
評:「業障又多了一個。」
【子曰:既來之,則安之】
譯:既然來都來了,就安葬在這裡吧!
評:「我佛慈悲,派我來解脫你。」
【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譯:敵軍不遠千里來單挑,老子心情快樂的不得了。
評:「沒有什麼煩惱是不能用拳頭解決的。」
【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譯:仁就是一個人分成兩份,得到上半身還是下半身有差嗎?
評:「孔老夫提倡的「仁」,是把人一分為二的武術。」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踰矩。】
譯:老子十五歲就被抓去當兵;三十個人屬下投訴,我才勉強起身管一管;四十個人嘛,就別再疑惑了,反正抱怨都差不多;五十個人鬧事,我知道是時運不對,忍忍就算了;六十個人來吵,我聽什麼都點頭說『對對對』;七十個人找我?不好意思,我軍階沒這麼高,處理不了!
評:「我只是混口飯吃,後悔當主管職。」
鄭副官和鄭長仁走進來
鄭副官發現知棠偷看他的手抄本
滿臉黑線,一把去搶走:「別瞎看!」
「哈哈哈哈——老鄭!你是把孔夫子抓來擂台掄嗎?」
知棠笑得直不起腰
鄭長仁好奇把父親手上的手抄本拎起來看,結果也噗哧一笑。
鄭副官被兩個小子笑得老臉通紅,咳了兩聲,硬著脖子道: 「少笑了!老子當年還沒從軍的時候,可是個文藝青年呢!天天翻《論語》!」
知棠笑到眼淚直掉,指著老鄭:「文藝青年?哈哈哈!老鄭你讀《論語》的畫面比仗還可怕!」
鄭副官老臉漲紅,板著臉冷哼:「當時真信以為孔夫子那套能治軍,結果帶兵要真照做,早被捅爛肚皮了!」
「所以老子就乾脆改,改成帶兵能用的話!」
他指著那本《掄語》,悶聲補了一句:「算是留給我兒子看的。」
長仁愣一下「啊?給我?」
心裡哭笑不得是覺得不必啦…
知棠笑得一直轉圈圈:「這才是真正的兵法啊!我看兵法十本,不如老鄭一本《掄語》!」
他眼角帶淚,還不忘補刀:「老鄭如果當年太傅這樣教我,我肯定倒背如流!」
鄭副官雖然覺得丟臉,但被這麼一捧,反倒覺得理直氣壯:「小王爺,多讀點書,書裡的人其實比我們還混。還有——這是心得,不是兵法!」
火盆邊的湯圓翻滾冒泡,白氣氤氳。
鄭副官看著桌上的湯碗,心裡忽然一暖。
二十七年來,他從沒想過會在邊疆的冬至夜裡,能和兒子,還有這個胡鬧的瘋小子,一起圍著火盆吃湯圓。
可看著知棠那副笑到直不起腰的樣子,他心底卻莫名一暖。
至少,這個瘋子是真心把他當成依靠,才笑得這麼放肆。
***
靖淵十七年末。
連月鏖戰,禮朝軍節節勝捷。
靠著賀知棠接連的情報與奇招,數場大戰皆以小博大。
敵軍本就困於嚴冬,糧草不繼,再被風王一陣陣笑罵衝鋒攪亂,士氣潰散。
營帳裡,軍報雪片般飛來,寫滿兩個字:大勝。
小兵滿臉通紅,扯著嗓子一路狂奔傳報:「贏啦!風王帶咱們贏啦!」
嗓子笑啞了,眼淚都要迸出來。
鄭方行卻沉默站在火光前,緊緊攥著那封捷報,指節泛白,他只是低聲呢喃: 「……老子等了二十七年,再努力一下就可以成了!」
賀知棠仍是一副吊兒郎當模樣,將酒壺往腰間一掛,嘴角帶著笑。
可誰都看得出,那雙眼,比鋒刃還凌厲。
同一時間。
京城東宮,燈火通明。
太子展開一封封軍報,看著那個名字逐漸被眾口傳誦——
風王。
名號遠播,聲勢大作。
有人歡呼天將神將,有人暗暗冷笑「小王爺胡鬧」。
可不論讚罵,從這一刻起,天下再沒有人能忽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