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意識的草根縮影：蔡英文競選場邊賣紀念T-shirt的阿伯

許清松總在造勢大會旁擺攤子，販賣小英紀念T-Shirt。許多年前，他和同僚們老早就發行過第一本台灣共和國護照，提著台灣共和國鈔票做選舉登記。許清松的人生下半場，遇上台灣風雲際會的轉型期，也親身經歷了一個明日之星政黨的興盛和衰落。

根據政治學上的粗淺分類，我應該是所謂的「中間選民」。我很樂意被如此歸類，因為我貪生怕死，對政治人物的疑心病又重，遇到統獨問題時，更會下意識地對走鋼索的政治主張敬謝不敏，民調時毫不猶豫地填下「維持現狀」。總之，這樣的一個我，從來沒有料想到，人生竟然有那麼一天，會陪著口口聲聲「台灣人不能給人看衰小」的「蓬萊建國聯誼會」總幹事，一塊在選舉場子擺攤賣衣服。不過年近七十歲的許清松，確實就站在我身邊，對著民眾喊話：「參考一下，小英紀念T-Shirt，買一件送一件！」我也自然而然地附和起來：「吸溼排汗的T-Shirt，摸摸看沒關係！」

在選舉場子擺攤賣小英紀念T-Shirt的許清松。

幾星期前，我在另一場造勢大會上，遇見了許清松。他自費輸出一張等身高的彩色看板，上面還有蔡英文的大頭照，幫他生產的小英紀念T-Shirt做宣傳。許清松告訴我，現場購買T-Shirt，可以拿到手工蛋糕的折價券，「我兒子剛好在網路上開了間烘焙坊，口碑不錯。」我不缺衣服，反過來建議幫他拍張紀念照，許清松沒有多少遲疑，很高興地在鏡頭前比了個「耶」的手勢。這樣一名掛著笑意的長者，和我刻板印象中激情、剽悍的台獨份子實在有點落差。

許清松自費輸出一張等身高的彩色看板，上面印有蔡英文的大頭照。

我向許清松討了「蓬萊建國聯誼會」的名片，回家後想了幾天，一個多星期後，決定打個電話給他，提出採訪邀約。我不確定身為一名中間選民，我們倆會不會不小心就爭得面紅耳赤，但是身為一名記者，嘗試理解迥然不同的生命經驗，就算稱不上美德，應該也算一項職責。

我就這樣有了夜市人生初體驗，一邊叫賣衣服，一邊聽許清松說故事。最後證實我根本是多慮了，我們根本沒有因為理念不合而吵架，他的故事太多亮點，讓人聽得入神，不介意每隔兩分鐘就停下來跟著高喊：「參考一下，買一件送一件！」

民生社區的鄰居 ── 點燃許清松台灣意識的一把火

五十歲以前，許清松是台灣經濟奇蹟年代的標準樣板。高雄工業學校畢業後，他獨自北上進貿易公司當學徒，四年後自己開起貿易公司，出口太陽眼鏡、假髮、 襯衫、毛衣、泳衣、襪子、文具等等生活用品，最得意的事蹟之一，是第一筆伊朗的單子就賺了大錢。「伊朗人鬍子留一堆，我就想可以賣他們刮鬍刀。」許清松找了做小五金的朋友，幫他開模製作刮鬍刀，果然大獲好評。當時的台灣，各種日用品都找得到工廠生產，外銷訂單接個沒完，許清松存下一點錢後，便在台北的民生重劃區買下房子。那時房子周遭還是一片荒蕪，「是飼牛、飼羊吃草的所在」，現在已經都蓋起高樓大廈，還有個捷運站叫「中山國中」。

我忍不住想，或許正是這個購屋地點，影響了許清松的下半生。

「阿扁住在民生社區，就在我家附近，他的辨才和魅力無人能擋，從選議員、立委開始，我就常常去聽他演講。」受到黨外運動啟蒙後，許清松依著地利之便，經常到民生西路的雙連火車站附近購買禁書，「當時中國人裡頭，就數李敖最敢幹譙國民黨，所以台灣人都愛看。同室操戈的戲碼最好看，不然自己一撮人在玩、在罵，說服力很低。」話鋒一轉，許清松的語氣黯淡了下來：「同樣道理，倒扁的時候，也是因為有施明德出面，紅衫軍的聲勢才變得那麼大。」直到現在，許清松仍然相信前總統陳水扁遭到了司法迫害，提到阿扁就語多惋惜。

陳水扁添過柴薪，但是把許清松台灣意識徹底點燃的一把火，倒是他隔壁巷子鄰居放的。這把火不單是抽象意義上的啟蒙之火，而是具體有形、被汽油點燃的一把火。放火的鄰居，名叫鄭南榕。

1989年，以公開主張台獨聲名大噪的鄭南榕，為了爭取言論自由，在民權東路的雜誌社內自焚身亡，民間激發的同情聲浪，意外成了日後改革的推動力。許清松說：「我雖然不認識鄭南榕本人，但是從那之後，我就決定我不要投給外來政權，要自己當家作主，摧毀不合理的制度。」

我試著想像一下，如果我家隔壁巷子的鄰居為了爭取自由而自焚，我會有什麼思想上的大改變嗎？老實說，有點難以想像。時代真的很不一樣了。

因為自焚而被燻黑的雜誌社鐵窗。Photo Credit: Public Domain

選舉場子不如往年熱

「大哥，參考一下啦！」

「買一件送一件！」

今晚的業績不太妙，我們已經站了一個半小時，只賣出兩件T-Shirt。許清松有點氣餒，一會兒問我：「如果拿到網路上販賣，要透過什麼管道？」

「有拍賣網站可以放上去，但你沒打廣告還是不好賣。」我不知道怎麼用簡單幾句話交代電子商務的銷售流程。

「嗯。」許清松沉默了一下，接著說：「現在造勢活動都怕吵到住戶，只能到九點，人氣跟以前差多了。而且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都沒聞到烤香腸的味道，以前來到選舉場子，不要說烤香腸，連藥燉排骨都有賣。」

一名女性客人靠了過來，拿起一件T-Shirt左右翻看，對上我們殷切期盼她購買的眼神後，她落了一句「等會再過來」便走了。我情知她等會應該是不會再過來了。

「說真的，現在景氣不好，大家買這些東西前也要想一下，2000年阿扁選總統時，場外帽子、人偶、枕頭、外套無所不賣，每一樣都賣得嚇嚇叫。」許清松說。

我拿起T-Shirt瞧了瞧，袖口有個五角形包圍的「英」字，據許清松解釋，五角形象徵蔡英文提出的「五大改革」，我有點汗顏，先前還以為五角形的靈感是來自克萊斯勒汽車或能力分布雷達圖。翻到背面，白底上頭是剪紙小人手拉手的歡欣圖案，標題印著「2016 We Shall Win Taiwan」的字樣。2016年，新的總統即將誕生，許清松也要七十歲了。

「人生一晃眼就這麼過去了，好快。」剛才還在思考如何上網賣衣服的人，瞬間又掉進回憶之中。

1996年，許清松五十歲。這一年，剛好是台灣經濟的分水嶺。中國大陸輕工業崛起，人民幣對美元匯率一路貶至8.3：1的浮動區間，島上工廠喪失價格和成本優勢，要不外移，要不就關門大吉。這一年，台灣的失業率一舉突破2％，從此沒有再回到當年水準。失業原因中，「關廠歇業與業務緊縮」是增長幅度最高的一項。這一年，許清松的貿易事業更難經營了，訂單被搶光，生意大概只剩從前的十分之一 ，他突然多出了大把時間，要開始規劃人生下半場的目標。也是這一年，以台獨為主要訴求的建國黨成立，許清松決定入黨，黨員編號238。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建國黨

在一般大眾認知裡，民進黨比國民黨更具草根色彩，但是比民進黨「更綠」的建國黨，創黨元老卻滿是菁英中的菁英，醫師、律師、學者一字排開，首任黨主席李鎮源還是中央研究院院士。當時一度有媒體預言，建國黨有機會挖走民進黨將近大約三成的選票。事隔近二十年後重溫，這則預言竟是嚴重失準。

「不是有句成語叫一什麼，二什麼，再什麼竭嗎？」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對，建國黨就是一再選輸，最後就沒了氣勢，一敗塗地。」許清松感嘆，他一入黨就開始當義工，組織車隊全台巡迴助選，但是1998年創黨之初的立委選舉，黨內最具知名度的大老不願意跳出來參選，寧願把機會禮讓給沒有名氣的年輕人，註定了建國黨衰亡的命運。

「如果要推出新的電子產品，Sony跟Nyso哪個比較好賣？當然是Sony嘛！選立委也需要社會知名度，我們雖然挑博士出來參選，但別黨的候選人也是博士，哪有什麼差別？」許清松搖搖頭。

1998年立委選舉失利後，接下來的議員、縣市長選舉，建國黨更是沒有發揮空間，全軍覆沒。創黨之初靠熱情募來的資金，到了2000年總統大選時，已經差不多要燒完了。「政治沒有資源真的搞不起來，那時年輕人不太關心政治，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顧，我們在台北開造勢大會，動員退休的老人家北上，租遊覽車、準備便當都要花錢......」許清松說：「但是我發現最近一兩年，年輕人變得不一樣，大家開始會關心政治，而且網路串聯一下，不用花錢請，自己就來參與了......。」

我算了算，2000年以前，別說Facebook還沒問世，就連MSN都還沒真正普及起來。當然不可否認，那時台獨還是一個帶點禁忌的辭彙，有多少年輕人敢主動碰觸也是一個問題。

彈盡援絕前的奮力一搏：印台灣共和國護照、台灣錢

在沒有網路發聲、網友奧援的那個年代，許清松和他的建國黨「兄弟」們，為了挽回建國黨的聲勢，想出了各種有趣方法搏媒體版面。他們印了台灣最早的「台灣共和國護照」——不只是貼紙，而是一整本的護照——日後還有美籍台人持此護照闖關中南美洲成功；更早之前，他們還印過以「台灣共和國」名義發行的「台灣錢」，湊齊了一百萬元裝進行李箱，繳交總統大選的保證金。

台灣共和國護照。

我想許清松再清楚不過，這些看似來亂的作為都不可能讓建國黨勝選，只是求一個曝光機會，藉媒體宣揚台獨理念。也因此，談到黨的衰落時，他有諸多遺憾，唯有提到當年做過的事情時，他才會樂得眉開眼笑。「有次我們去司法院抗議反獨炸彈客交保，買了個汽油桶，拿水倒進去，到門口作勢倒一下，把認識我們的警察嚇壞了。我告訴他，裡頭是白開水你別怕，我們絕對溫和、非暴力，你讓我們表演一下，表演完我們馬上打道回府。你能交差，我們也表達了我們的訴求，讓人家知道建國黨還存在、還有在做事。」

我跟著大笑，儘管心裡不是很確定，「在司法院門口倒假汽油」這個畫面上了電視，到底是幫建國黨加分還是扣分......。

以「台灣共和國」名義發行的「台灣錢」。

1999年由台灣共和國所印製的「台元券創版發行紀念珍藏本」。

在建國黨的最後幾年，許清松和他的兄弟們，這群彈盡援絕、連辦公室租金都快付不出的黨員們，一度找了一名宣稱具有台灣意識的企業家入黨，挺他成為黨主席，還想做番困獸之鬥。該名企業家提供辦公室和競選資金，條件是希望建國黨能協助他，糾眾向某財團抗爭，討回企業家因掏空案產生的投資損失。這個帶著互相利用色彩的關係，最後不歡而散，許清松也逐漸淡出了這個他曾經投入無比熱情的政黨，留給自己一個連網路上都找不到的「蓬萊建國聯誼會」總幹事頭銜。

我問許清松對蔡英文的期許是什麼？讓我訝異地，他沒有提到台獨建國，倒是希望台灣的經濟能改善，司法改革能持續下去，而他心裡最掛念的，則是蔡英文能不能夠幫阿扁平反。關於最後這點，我仔細想了想，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甚至覺得，倘若蔡英文真的當選，我可能有機會在電視上再見到許清松，人跑到總統府前抗議小英不願救阿扁。

不過至少此刻，我們還一塊賣著小英紀念T-Shirt，在後來的一個半小時，又多賣出了兩件。

建國黨雖逝，但留下珍貴的言論自由

造勢大會現場，有好幾面大大的「台灣獨立」旗幟飛揚，所有人都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即便是像我這樣的中間選民，也已經將它視為天經地義，屬於言論自由的一部份。我想，即便建國黨已經失去影響力了，它的創黨元老林山田、李鎮源等人，當年為「反對刑法第一百條」所做的努力，仍然留下了成果：我們不用再擔心因為「思想」而作牢，言論和學術自由也都得到保障。光是這點，就已經相當可貴，值得人們至少花個幾分鐘，上維基百科認識這一票人。

許清松與他的台灣共和國護照。身上的藍色外套是阿扁競選時的紀念外套，前幾年扁案鬧得沸沸揚揚，許清松走在路上怕引起爭議，自己把胸口的阿扁LOGO給刮掉了。

活動散場，我陪著許清松一塊搭捷運回家，一人拉一具行李箱。他現在不用開台獨戰車了，在台北市搭乘公車還有每月六十次的免費優惠。我教他怎麼登入維基百科，好讓他能夠閱讀建國黨的相關條目。我們也交換了line，他才剛開始學習使用智慧型手機，line上的未讀訊息已經多到讀不完了。

每隔幾天，許清松就會用line傳來各種好笑的貼圖、影片或是智慧小語——那種我們早在十年前就在outlook裡讀過，如今正在爸媽那一代人的通訊軟體裡重獲新生、大量繁衍的訊息。有天下午，許清松傳了一條影片連結過來，一行文字寫著「昨天在桃園二航站的事情！一定要看！」我的心揪了那麼一下，竟然不是智慧小語！？難不成是哪個台獨人士和統派團體在機場打架了？

點進連結，原來是國立台灣交響樂團歡慶七十周年，在桃園國際機場的快閃演出。影片中的台灣，仍然一派歌舞昇平的和諧。

編註：這篇文章是「2016總統大選報導募資計畫」中規劃的「誰在支持候選人」報導，報導團隊會採訪不同年齡、性別、職業的人們中各候選人的支持者，撰文寫下他們的故事以及所持的政治立場與看法。未來也即將推出其他候選人支持者的報導內容，敬啟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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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陳泳翰

編輯：蔡宜蒨

本文所有照片來源：陳泳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