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會支持蔡英文?」頑皮豹想了想:「因為她沒有結婚,是個女孩子,我覺得她比較容易接受跟傳統不一樣的人。」頑皮豹今年45歲,和蔡英文一樣,還沒有結婚。
我第一次遇見頑皮豹,是在一場造勢場合上。他手拿一隻彩色鸚鵡,拖著粉紅色的尾巴晃呀晃。這天現場很是熱鬧,因為蔡英文用來小額募款的「小豬撲滿」要回娘家了。有名腦筋動得快的攤販,帶了綠色小豬造型的氣球來會場販售,看似應景,只是不解氣球上的圖案,為什麼要挑「憤怒鳥」遊戲裡的大反派「搗蛋豬」呢?隱約覺得有點不詳。我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果然銷售成績也不是太理想的樣子。
頑皮豹是特地從台中搭車上台北,不過這天他有點落寞,造勢現場沒有太多孩子,意味著他就沒法現場招徠小跟班。舞台上,主持人激昂吶喊,舞台下群眾用力揮舞旗幟,大家像是聲控玩具般,一聲指令搭配一個動作。雙手一直抱胸的我,覺得自己像個瑕疵品,降低了玩具工廠的整體良率,偶爾也跟著舉起手亂揮一通。轉頭張望時,頑皮豹已經不知道跑哪去了。
再一次見到頑皮豹,是兩周後的事,這次他又自掏腰包北上,要來聲援同志圈的彩虹遊行。我約了他提早一天見面,一見到本尊,竟然是個彪形大漢:膚色黝黑、臉上還有幾撮剛冒出的鬍渣。他向我揮了揮手,我也揮了揮手,暗忖:「這和頑皮豹的可愛造型,還真是巨大的反差。」
我想知道頑皮豹為什麼要打扮成這樣子、為什麼會支持蔡英文?不過這一切追根究柢,又不得不從他的人生整個談起。
頑皮豹的本名是范得魯,家中務農,在台中種植葡萄,家裡有六個兄弟姐妹。專科畢業後,他曾經在知名的航運集團裡工作過,英文流利,說話的腔調像是ABC。1997年以前,他一直住在台灣,不曉得自己到底是誰。不意外地,頑皮豹是名男同志。
頑皮豹是這麼說的:1997年,我和當時交往的對象搬到美國舊金山,到了那裡,我總算可以作自己。舊金山是座同性戀比異性戀更像主流的城市,不過我們不會隨便抓個人反問:「你為什麼不當同性戀呢?」我在舊金山認識了現在的另一半,在一起14年了,因為沒有綠卡,我只能以學生簽證的身份留在美國,必須一直在大學裡修課、拿不同學位。我已經學到十八般武藝都會,快要沒課可上了,朋友一度建議我,不如連歌劇都一起學吧,畢竟我連現代舞都修過了。不過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兩年前我回到了台灣,和另一半分隔兩地,當起了空中飛人。
一開始重返家鄉,我的壓力很大,從年紀、性向到文化,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被這個社會接受。直到去年的太陽花學運,我跑到現場聲援,換上在美國當街頭藝人時穿的頑皮豹裝後,我發現,我又可以做自己了!大家根本不在乎頑皮豹底下的人是誰,只會覺得我的模樣很好玩,很多現場的大學生原本很緊張,尤其在闖進行政院那一晚,可是大家看到我出現都很開心,好像被安撫、被鼓勵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台灣參加社運,從此以後,像是反課綱、反核等活動,我都會到現場聲援,陸續交到各階層的朋友。他們不知道我的年紀,也不知道我的同志身份,但是無所謂,我知道我的心開了,他們能夠接納我,我也接受了我自己。我不會刻意模仿卡通裡頑皮豹的樣子,就是單純做我自己而已。
不過沒穿上頑皮豹裝時,我反而有點放不開。我想,如果我沒有這樣打扮,雖然還是同樣一個自己,可是沒有人會理我。之前參加反核遊行時,有人想跟我合照,旁邊有別的民眾也拿著標語希望入鏡,卻被斥責:「你可不可以離開?我是要拍頑皮豹,不是要拍你!」你可以瞭解那種感覺嗎?不吸引人家的話,人家看不到你。有點尷尬卻非常現實。
一般民眾在遊行時與頑皮豹的合照。
我的家人漸漸知道我的同志身份,但是大家都刻意不講這件事,我的父母以前很不能接受,不懂我為什麼不去找個女生結婚。還好現在社會上很多人都不結婚,所以我沒結婚也不會奇怪到哪裡去,這是我父母最終接受我的原因之一。
蔡英文也沒有結婚,她跟以前的人不一樣,所以我覺得她比較容易接受跟傳統不一樣的人。有人批評蔡英文是空心菜,沒有主見,但我倒覺得,正是因為她「空」,所以她會去「聽」,聽見別人需要什麼東西。如果你已經有很多主見,像馬英九那樣,你的心就沒有空間再聽新的東西了。
當然洪秀柱也沒結婚,不過我覺得她太傳統了,不像蔡英文比較新。儘管如此,起碼洪秀柱給人感覺很正直,不會做壞事,不像其他政治人物會戴著面具講話。其實我們家兄弟姐妹就我一個沒有結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像我大姐就是標準的藍軍,她有三個兒子,會擔心萬一兩岸打起仗來,兒子們都要去當兵該怎麼辦?這讓她變得保守、害怕改變。
還有,你知道,一旦有了家庭,大家都會以孩子為重,父母的需求反而會被擺到其次。過去兩年,我因為沒辦法留在美國,加上之前一直是學生身份,沒有被工作綁住,回到台灣反而跟父母變更親。我的父母慢慢瞭解,沒有孩子的我,陪伴他們兩老的機會還比較多。有時候反而是他們變成我的孩子,輪到我來付出。他們喜歡吃軟一點的飯,可是家中其他小朋友喜歡吃硬一點的,我出門前就會為父母特別煮一頓軟一點的午餐,準備好我再出門上台北。回頭想想,如果不是學生簽證到期,我可能就不會回來台灣,和父母的關係說不定就淡了。所以我想,所有發生的事都是有道理的。
我之後打算創業,我要把我的手上的布偶作成品牌,賣給美國和台灣有能力消費的家庭。我不害怕失敗,因為我自己沒有孩子,可是有家累的人,我就會為他們很擔心。貿易自由化以後,不管是美國、歐洲還是台灣,都是大財團得利,很多在中、小企業工作的人都會陸續失業。不過我必須坦白說,為了求生存,我可能也得考慮在大陸生產手偶,因為台灣已經沒有玩具工廠了。
我覺得台灣人跟中國人的區分一點都不重要,民主不民主才真正重要。民主國家比較能夠包容、接受多元。我現在人在台灣,會去參加很多跟同志無關的街頭運動,把自己當成要競選總統似的,我相信好人之間會互相幫忙,下次大家看到頑皮豹出現在婚姻平權的場合時,同樣會想要來聲援。
婚姻平權也是民權的一部份,其實同性戀不對的說法,都是上一代教的。上次護家盟在中正紀念堂辦活動,我就換上頑皮豹裝,提了行李箱,帶著彩虹風車、彩虹鸚鵡走進去,小朋友看到都興奮地跑出來,父母還會幫他們和我一塊合照。我其實沒有惡意,小朋友才不管你是不是同志,他們只是很喜歡彩虹,而我剛好也喜歡和人家分享我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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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了頑皮豹敘說自己的故事,我嗯嗯嗯地點頭,聽著他說話時,心裡想到了很多朋友,覺得自己好像也應該做些什麼。不一會兒,頑皮豹岔進一句話,讓我的思緒又抽了回來。
「其實我下星期,就要飛去加拿大辦理結婚了。」
「什麼?」我眼睛都快瞪大成則卷阿拉蕾(丁小雨)了。
「歐巴馬已經宣布同性婚姻合法了,我和另一半會先到結婚條件比較沒那麼嚴苛的溫哥華,辦理結婚登記。那張證書雖然在台灣沒用,但拿到美國有用。或許再過個一、兩年,我就能以合法的配偶身份,定居在美國了。」
「你的家人知道嗎?」
頑皮豹改變語速,帶點誇飾地模仿起來。
「前幾天,我媽說:『我不曉得你已經嚴重到要跟人家結婚,我以為你只是不喜歡女孩子而已?』我爸勸她:『你知道嗎?其實現在台灣已經有同性戀了。』我只好跟他們說:『爸、媽,不是現在才有,幾百年前就有了。』」
頑皮豹笑了笑:「不過我還是很感謝他們,當初如果沒有他們支持,我也沒辦法去美國念書。」
飛往加拿大前,頑皮豹還打算去聲援以「軍中受害者家屬」身份參選立委的蔡媽媽,擔心她在這場選戰中會被邊緣化。當然,他也不會錯過隔天的彩虹遊行。我猜想他之所以那麼認真,或許是因為曾經身為弱勢、被欺負過,比起從來沒有失敗過的,更容易有包容力和同理心。
而我也跑去參加了彩虹遊行,跟著隊伍在台北街頭繞了一圈。從來沒參與過類似活動的我,出發前有點忐忑,幾度沒來由地擔心「要是遇到不熟的朋友,會不會被誤傳也是同志呢?」不過真的到了現場,心情卻是另外一回事。我巧遇了幾名真正的同志朋友,意外發現平素大方的他們,這一天反而有點不自在,不是很確定要不要走進遊行隊伍中,又該喊些什麼口號。我心想,如果身為異性戀的自己,都會感覺到被貼標籤的壓力,這些真正的同志朋友,欲語難言的壓力不是更大?
這一天也是萬聖節,馬路上各種意想不到的扮相都出籠了。我看見頑皮豹在遊行隊伍中走過,單槍匹馬。頑皮豹舉手向我示意,我也向他揮了揮手,回以燦爛的微笑。
我不知道頭套下的那個人是否也笑了,我只知道,在這一身裝扮下,頑皮豹比范得魯本人,活得更像他自己。
編註:
這篇文章是「2016總統大選報導募資計畫」中規劃的「誰在支持候選人」報導,報導團隊會採訪不同年齡、性別、職業的人們中各候選人的支持者,撰文寫下他們的故事以及所持的政治立場與看法。未來也即將推出其他候選人支持者的報導內容,敬啟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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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陳泳翰
核稿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頑皮豹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