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逐漸邁向獨裁？－談匈牙利的Fidesz黨及近十年政局之變化

2018年十二月聖誕節前夕，我身邊的匈牙利朋友默默地在臉書上分享了有「奴隸法」之稱的匈牙利勞工法修正案通過後，人民上街在飄雪的布達佩斯抗議總理維克多・奧班（Viktor Orbán）的影片。時隔將近半年，歐洲議會最大的歐洲人民黨（European People’s Party, EPP）宣布凍結匈牙利Fidesz黨（Fiatal Demokraták Szövetsége, 青民盟）在議會黨團內的選舉權，以示抗議此黨在匈牙利發佈的煽動性不實海報。這一連串的事件正說明了Fidesz黨在歐洲政治的指標性以及崇尚非自由民主制（illiberal democracy）的奧班近年來遇見的挑戰。然而，所謂的「匈牙利模式（Hungarian model）」究竟是從何而來？推廣它的Fidesz黨及奧班的起源來自何處？對於近日的歐洲議會選舉又有何影響呢？

除了最近的兩個事件以外，Fidesz黨和奧班的爭議可說是難以計數。從2010年的國會選舉開始，獲得三分之二絕對多數（supermajority）的Fidesz黨開始利用1989年民主憲法的漏洞改寫憲法，使得國會席次減少、傑利蠑螈（gerrymandering）情形嚴重。此時，三權中的司法權也被Fidesz黨完全架空，這次是透過降低退休年齡來讓大法官強迫退休，儘管後來還是被認定違憲，這些原本的法官也只被分配到較為次要的職位。第四權的媒體也無一倖免，政府透過制定法律（違反常倫法）及親黨財團來處罰並收購主流媒體，最大的報紙從一開始反抗的態度到最後也淪陷，現在主要的媒體皆成為政府的發聲筒，將誤導或是錯誤的新聞和訊息廣播到匈牙利的各個村落和城市。

這一切都和奧班嚮往的非自由民主政體相符，藉由控制媒體、司法、立法權，奧班基本上能夠推行他所有的政策，並利用教育——下一個控制的項目——來改造下一代。Fidesz黨利用降低大學、高中經費、減少公立大學錄取人數、逼走以自由學風聞名的中歐大學（Central Europe University, CEU）等等的手段來壓縮人民的教育機會。此時，再利用強迫提早分科、縮短義務教育年限讓更多學生停止升學，也使得這些人較好操控。雪上加霜的是匈牙利的菁英族群大多都離開匈牙利就學，造成人力資本嚴重不足，也使得往往能推動社會運動的學生組織較不發達。

透過掌控媒體，Fidesz黨這時候透過三個議題來助長國內原本就存在的國族主義——儘管多數議題皆有添油加醋之嫌。首先是移民政策，匈牙利是強烈反對德國難民分配政策的國家之一，Fidesz黨也是不留餘力的主打恐伊和反移民言論。當時匈牙利出生率在歐盟墊底且社會移出率高，在此不利情況下做出此抉擇，造成了匈牙利失業率極低與勞工短缺嚴重。政府有提出相關對策像是推廣生育、增加福利、發表匈牙利是匈牙利人的匈牙利，希望能維持其血統，但是供給還是不及需求。儘管如此，匈牙利政府還是避免任何不屬於「匈牙利」血統的人在匈牙利定居，甚至以憲法規定匈牙利不允許「外國移民」以便保護國家主權，並以法律制裁幫助難民的個人或NGO組織。這恰恰符合奧班在德國媒體圖片報（Bild）上所言：「我們不認為這些人是伊斯蘭難民，我們認為他們是伊斯蘭入侵者。（Wir betrachten diese Menschen nicht als muslimische Flüchtlinge. Wir betrachten sie als muslimische Invasoren.）」

這可以和匈牙利政府常常被指責的反猶（anti-semitism）態度一起探討。Fidesz黨常常抨擊美籍匈牙利出生的猶太大亨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在匈牙利的活動。他們認為他和歐盟簽下協議要讓難民定居在匈牙利，便以索羅斯法（Soros law）對抗，其內容就是前文提及的制裁NGO相關法條。匈牙利政府甚至在每年例行的國情問卷（National Inquiry）上，特意在提到索羅斯如何和歐盟勾結後，詢問民眾是否支持歐盟的移民政策，試圖誘導答案。Fidesz黨也發佈了一張爭議海報，抹黑歐盟執委會（European Commission, 歐盟的行政單位）主席、也是歐洲人民黨（EPP）成員的尚－克勞德・榮克（Jean-Claud Junker）和索羅斯在難民議題立場，進而造成歐洲人民黨制裁匈牙利。其他的小動作包含豎立匈牙利戰間期獨裁軍人米克洛什・霍爾蒂（Miklós Horthy）的雕像——一位與猶太大屠殺有關聯的政治領袖，以及在教育系統中偏頗地宣揚此人在二戰期間對國家的貢獻。

而最後一個議題則是反對歐洲整合（Europe Integration）、反對歐盟的歐洲懷疑主義（Euroscepectism）。此主義並非只有匈牙利才有，不管是法國的民族陣線（Rassemblement National, RN），德國的德國另類選擇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 AfD），或是波蘭的法律與公正黨（Prawo i Sprawiedliwość, PiS）都是擁有歐洲懷疑主義態度的政黨。然而Fidesz黨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是所有歐洲懷疑主義政黨中最成功的案例。他不僅獲得政權，又得到修憲的權力，以民主的方式執行歐洲懷疑主義的綱領，又是歐洲議會中最大黨歐洲人民黨的成員黨之一——簡單來講，Fidesz黨在歐洲是擁有話語權的，而這造成了匈牙利模式的崛起。匈牙利甚至以恢復歐盟基本價值禁止的死刑來衝撞歐盟，但實際上不管是人民還是政黨卻無法脫離、也不想要脫離歐盟。

其實一開始，Fidesz黨是蘇聯鐵幕離開匈牙利時，一群自由左派青年所共同創造的政黨，但在二十一世紀初第一次執政後卻轉為保守基督教主義的右翼政黨。奧班甚至為了吸引基督教徒的選票，與妻子在神父的見證下重新舉辦婚禮——他們原本只到戶政機關登記而已。然而，直到2008年金融危機加上當時執政的匈牙利社會黨爆發多次醜聞後，Fidesz黨才有機會執政，並獲得絕對多數。

而除了修憲、軟性的控制言論以及改變教育體制以外，其實Fidesz黨也有制定一系列為了改善經濟和社會的政策。舉例來說，政府為了打擊鄉村失業率，主動將鄉村剩餘的勞動力分配至國有的勞動計畫，以此減少失業率並給予原本失業的勞工高於失業救濟的薪資。然而有人卻認為這會讓勞工在還來不及進入勞動市場前就被工作綁住，不但無法刺激就業市場，還會產生失業率大幅下降的假象。另外，為了刺激生育率，政府提出養育四個小孩的女性不用繳交任何所得稅的利多，甚至連貸款都會變得比較便宜。而在國會選舉前，政府就試圖透過降稅、減少水電費等措施吸引民眾的注意，也成功連任。這些盡在說明Fidesz黨一系列的政策，其實都是在治理短期內的問題，長期來說，匈牙利模式是否能夠成功仍是一個未知數。

常常有許多人將匈牙利政府的作為和波蘭右翼政權法律與公正黨相互比較。儘管兩者都是執行右翼國族保守主義，匈牙利推動的進程明顯比波蘭順遂及快速，
這不得不講到匈牙利國會內部在野勢力的問題。波蘭國會內部最大的在野黨為公民綱領（Platforma Obywatelska, PO），而公民綱領黨在歐洲議會有18席，在波蘭眾議院（Sejm）中也還有138席，這使得法律與公正黨無法擁有三分之二的絕對多數；反之，匈牙利國會的在野勢力分散，不管是目前的第二大黨Jobbik（Jobbik Magyarországért Mozgalom）或是上一個非Fidesz政權的匈牙利社會黨（Magyar Szocialista Párt, MSZP）其實分別只佔199席的下議院中的22席和15席。而最大的兩黨在意識型態下也極為不同——左翼自由及右翼保守——使得在野勢力很難有交集，更遑論合作。除此之外，因為Fidesz黨掌控了媒體，這些在野勢力甚至沒有辦法在電視台上發言或發廣告，讓原本就孱弱的勢力更加衰敗。其中Jobbik原本是極右翼的政黨，卻在近幾年轉為較溫和並反對Fidesz政權的保守黨，未來的發展值得再觀察。

為了瞭解匈牙利人對於Fidesz政權的看法，我聯絡了兩位匈牙利的朋友——Ráhel和Hanna。兩人皆不是來自首都布達佩斯，但卻來自中上階級，因此有辦法出國讀書。在兩個人訪談中我發現兩人對於Fidesz獲得權力的方式皆感到不齒，也對於媒體在鄉下地區的影響力感到擔憂。很顯然地，傳統媒體在鄉間的影響力還是很大，但在網路發達的城市或許影響力就稍微小一點。兩個人都是反對Fidesz黨，在這次歐洲議會選舉也將會投給新政黨Momentum（Momentum Mozgalom），一個因為奧運公投覆議案而興起的新世代政黨。

另外，在國際媒體中常常被討論的反猶主義其實在匈牙利國內並不明顯，這也可以從奧班與以色列總理納坦尼雅胡（Benjamin Netanyahu）友好的關係中發現。我認為這正說明Fidesz反猶的原因只是為了塑照一個假想敵人以及迎合盛行的排外主義。這也可以與訪談中兩人多次提到的吉普賽問題（Gypsy）相提並論。兩位朋友認為吉普賽的問題其實比反猶情緒還明顯，而這兩個衝突出現的最根本原因在於不同族群間的不了解——而政府也沒有打算要讓匈牙利人了解。這顯示了國族主義其實是被煽動而來，並非匈牙利人的認同一開始就這麼強，甚至有人認為根本沒有匈牙利人，而只有匈牙利語的傳統。對於未來，兩位朋友都非常悲觀，他們並不認為現在的政治情況會改變，因為在野黨太過於分裂，Fidesz黨只會從中獲利，繼續壯大。不管是奴隸法的通過或是修憲，民眾的集會遊行、在野黨的短暫團結全部都沒有下文，很難有顛覆Fidesz黨的可能性。

匈牙利的政局將會是影響歐盟東部國家穩定性的關鍵之一。這其實不是空穴來風，波蘭法律與公正黨（PiS）一開始嚮往的就是匈牙利模式，斯洛維尼亞的政黨也被踢爆和Fidesz結合，透過購買媒體的方式，逐漸匈牙利化。而在歐洲議會，匈牙利的二十多席將會被Fidesz黨把持，對於其他歐洲懷疑主義的政黨將會極具影響力，也會對歐洲政治長期的穩定性產生影響。此時回顧臺灣，不免發現匈牙利和臺灣也有些相似之處。像是媒體的控制、意識形態的混亂，其實都是已然出現在臺灣的現象，但最不一樣的應該是台灣政治風氣的盛行吧！臺灣不僅有主要的在野勢力，學運、投票的風氣也不差，和2014年投票率只有28%的匈牙利比起來，政治參與在臺灣還是算熱絡的。儘管如此，我們依然要從匈牙利的案例中思考司法、立法、媒體、教育中立與獨立的必要性，並反思未來世界中媒體識讀的重要。

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正值歐洲議會選舉期間，因此沒辦法對選舉結果多加評論，但理論上Fidesz黨並不會失去太多選票，應該還是會擁有匈牙利過半之席次，在歐洲人民黨（EPP）中扮演搗亂整個黨穩定性的角色，可多加持續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