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這兩個城市,八十四公里的距離。起訖:新竹-台北。
說遠嗎?用場電影消磨去的時光,也許是哭、也許是笑,或是誰的人生縮影,待一回神,便身處在另外一座城了。
說近呢?一旦陰鬱潮溼的氣候啟動內心的多愁善感模式,即便是高鐵疾駛二十分鐘的距離,也像是天涯海角般的遠不可及。
手裡握著被撕去一角的單程車票根,看也沒看,便胡亂塞入隨身背着的包包裡,一如往常。卻忘了這趟旅程的終點,我將在那裡無限期的停留,透過追逐那些似曾相識的畫面,甚至是柳暗花明後的收獲,都會是我選擇出走後,使我無法轉身向起點狂奔逃跑的藥。
至少,很久很久,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回程車票,意味著歸屬起點。
而某天,在我經歷了許多情緒後,愉快、驚喜、憤慨、不安、哀傷、孤獨。我將這些吸食或是注射,使它們在我的血液中流竄,狂亂的彼此催化。細窄的血管開始交互收縮擴張,進而轉換色彩,像是我愛吃的彩虹糖那般鮮艷,繽紛又奪目,不停變幻。
然而,所謂的副作用。
我先是享受海市蜃樓般的幻影,感受台北這座城市令人驚艷的面貌與氛圍,我腳步輕盈的踏步擺動。接著幻影退去,襲上的是接踵而至的不適、挫敗及渴望歸屬,漸漸揮發成灰階值上的顏色。最後,只剩下與空氣相應的哀傷,透明的。
我閉上眼睛吸下一大口空氣,透明的哀傷在我心底不斷的滾燙翻騰,蒸餾出的思念,終於滑落在臉的一角。
而這些思念,燙出了我回憶中,那些有回程車票的旅行。
最初對於台北的印象,是捷運板南線的旅行,台北車站到忠孝復興,僅僅四站的距離。我卻把這條路線,深深的刻在心裡,這是陪媽媽到台北的醫院做心臟檢查的路線,一路上,我們緊緊相依。這裡,就是台北。
對當時還年幼的我來說,台北其實很遙遠,甚至有些高不可攀,直到現在我駐足在這座城中,也時常感覺到部分的她仍是嬌貴的。即便我來自另一座幸福的城,對於她所經歷過的時代變遷,交織成我今日看見的面貌,並非我能輕易接近,揭開看似光鮮亮麗表象之下,用歷史刻劃出的滄桑,有多少未知的故事。
縱使長大之後,我有機會走過許多不同的路線,獨自或結伴,轉乘或直達 ;短則三五站,長則夠我窺視週遭人事,作出結論 ,卻都不及這條路線來得深刻,因為不是拉著媽媽的手共乘的。
多年後,再回憶起這趟旅行,熟悉卻又逐漸模糊,是我翅膀長硬了,能夠放開媽媽的手,頭也不回的奔向其他路線。
或是,暴力的血緣遺傳,我也必須走過這條路線,與印象中媽媽的身影重疊,小女孩不知道跑到哪裡。在陽光灑滿的醫院門口前,我已是獨自一人。
記憶中,幾個小時的等待,最期待的是每次結束檢查之後,走出充滿生老病死與消毒藥水味的醫院門口,和媽媽穿梭在巷弄裡走走看看,找間餐廳坐下來吃一頓飯,聽著媽媽說她對我抱著什麼樣的期待。而我,還沒有變成她期待的樣貌,只是個離開她身邊的孩子。
有時候不經意的路過,和媽媽一起呆過的餐廳。那時候,一整個下午的叨叨絮絮,在我聽來仍是過度的望女成鳳,我早已在追逐真實的自我的過程中,解離成她或旁人無法完整拼湊的塊。每每當她依照她理解後的我,想把缺失的樣貌逐個拼接串聯,那些她已知的框架,卻又悄悄地變了模樣。
只是,血濃於水。親情總是亙古不變的情感,我知道我是想念媽媽的,只是刻意忽略着。大塊的落地窗,反射出我的樣子,我看見雙眼中的思念,有些模糊。在這一刻,化作淚光,隱隱約約的就要溢出。
我繼續在這座城中漂流著,試圖調整呼吸的節奏,想把呼吸融合在空氣裡。一吸一吐中,存在於我體內的與拂面而過的,正在轉化成不相斥的一體,但這座城的呼吸太過灼熱,我甚至是有些被灼傷了。
我幻想着數萬年前的她,堰塞成一座湖,像亞特蘭提斯那樣沈睡,而我是湖中的生物浮游著,在湖面下感受來自太陽的溫熱,而這股溫熱,是八分鐘前的距離,劃過水星與金星,來到這裡,在冰冷的湖水中注入透射湖面的光與熾。待湖水退盡時,我腳下的踏實,頭頂上的炙熱,終將把我喚回現實。
那天,西門紅樓前,我看著媽媽與妹妹走進六號出口,她們手中握著回程車票,與我揮手道別,我其實很想跟她們一起走的。
轉過身,熙來攘往的人群,夾雜著音樂聲與笑聲,轟隆隆衝垮我的假面笑容,揮動的右手緩緩的落下,跟上我嘴角下降的幅度。那個瞬間,八十四公里的距離突然變得好遠,我像是個旅人聞着這個城市的味道,卻感覺酸酸的,有種孤寂在心中發酵。我選擇在這座城追逐,忍下往起點奔跑的衝動,我落寞的在臉書上留下:Hello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