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志紅《降魔的2.0》算是TVB有史以來最成功的續集之作。
2017年的前作拿下24.7的收視率後,《降魔的2.0》更是勇攀高峰,現有集數的收視率竟尚未跌落30.0,其吸睛程度可見一斑。
這種老套的鬼怪故事,之所以能有這麼強大的生命力,無非是因為它那曖昧不清的、夾縫中的、相對正常來說顯出畸變狀態的套路里,既有打破生死界限的混沌,也有化解善惡對立的初衷,更有道盡生而多艱的無奈。
這就是為什麼,馬國明會在《降魔的2.0》里反復強調:不要濫殺無辜,即便鬼也有善惡,即便鬼也有辛酸啊。
借恐怖鬼怪,來說人世險惡或悲涼,是人類故事的恆久題眼。
且不提我們熟知的《聊齋志異》或《閱微草堂筆記》,即便國外那些以鬼怪為主題的傳說,也同樣繞不開這個命題。
這種題材太有誘惑力,它嵌套在陰森恐怖之上的非理性狀態,卡在生與死之間的混沌里,拉近了平日生活里我們接觸不到的神秘遠處,賦予我們一個更高也更悲憫的視角,去喟嘆人活於世的艱辛。
這種創作思路,一直都是香港影視劇的創作思路。尤其在黃金時期,比如桂治洪的《邪》《邪鬥邪》《邪完再邪》《邪咒》,余允抗的《凶榜》《山狗》《瘋劫》,和大家熟知的恐怖喜劇林正英道士系列,以及後來嚇壞無數人童年的吳鎮宇的《山村老屍》、李心潔的《見鬼》跟楊千嬅的《餃子》,和前些年李碧華的《奇幻夜》系列,無一例外都是在借鬼喻人、借鬼諷人。
在這些鬼怪類的恐怖敘事里,主角從來都是被欺凌與被侮辱的,而欺侮他們的人通常有著左右世道的通天本領——它們對更宏大也更官方的話語體系,有著天然的抵觸情緒。這種鬼怪敘事下的視角,雖然更抽離,卻也更草根。它們相信:
壞掉的不是世道,而是人心;
恐怖的不是惡靈,而是邪念。
這就是為什麼,《降魔的2.0》一開頭,就上演水鬼復仇戲碼的緣由:一個學生因為太想合群,心甘情願被同伴沈入水底,甚至死了都不知道,還想著找到同伴一起玩耍——這個牽出小豪現身的引子,再次印證了《降魔的》的第一個基調:
真正的反派並非怨念深重的亡靈,而是這個人心壞掉的世道。
這種創作思路,在編劇羅佩清的多部作品里都有展現,除了兩部《降魔的》,最能代表她這種理念的,非2019年的《金宵大廈》莫屬。
作為一部恐怖主題的港劇,它難能可貴地蒙上一層喪氣的質感——那種喪並非針對現實的生存壓力,而是直抵精神價值,比如人生如夢的虛無縹緲、人生如寄的焦慮慌張、人生無常的空虛無力。
有時候,羅佩清甚至會顯得叛逆,會在劇情里夾雜著勇於戳破人世真相的私貨,比如《金宵大廈》里《嬰》那一集,她用何太太「惡人得好報」的結局,顛覆人們常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偶爾為之的凶狠,讓羅佩清顯得無情。
但她要做的,並不是去講個安慰人心甚至博君一笑的都市怪談。恰恰相反,她對芸芸眾生如你我,有著更大的悲憫和提點——這就是《降魔的2.0》的第二個基調:
為什麼人生多艱?無非是太執著。
這個間接導致人心不古、世道變壞的根由,深刻地發生並作用在每一個人身上,它像碩大無朋的命運之手,撥弄著每個心有不甘、念念不捨的普羅大眾,甚至即便做了鬼,都還深陷在執念里不能自拔。
但沒人知道自己身陷執念,哪怕是做了鬼。
這就是枉做水鬼的中學生尋凶報復、死去的啤啤留戀男主角、魔警郭展明的老婆跟魔鬼做交易、大黃狗死了也要回來看老爺子一眼的原因。就像喜歡化作一陣風偷看美女底褲的風獅爺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只不過他們自己不知道;即便意識到自己有執念,卻又很難去放下,畢竟易說難做——所以人生才有那麼多痛苦。
於是問題來了:有著千年道行,看似風流瀟灑、不拘規矩,反復喟嘆「執念是痛苦根源」的風獅爺,難道就沒有執念了?
當然不是!他漂洋過海在日本偷窺女人春光數百年,回到香港還本性不改,還化作一陣風偷走女主角黃智雯數條內衣,甚至能當面提出想看春光的需求,這不就是他的執著所在嗎?
這就是羅佩清的高明處:她用一個看似插科打諢的角色,挑明人活於世的痛苦根源;就在你覺著恍然大悟好有道理時,卻發現這個世外高人其實跟你一樣,也有著自己專屬的執念。
沒有人能跳出三界外。
每個人都困在五行中。
知曉這一層,再反觀男主角馬國明的遭遇與所為,就會更容易感受主創的悲憫所在,比如他跟謊言魔鬼交手時,被騙入畫里,在那個被描繪成通往異界的路上,見到了母親,見到了最好的朋友,卻始終沒辦法跟他們在一起……黑化的女主角還要在耳邊告誡:你越是承擔著降魔驅鬼的責任,你就越沒辦法靠近你愛的人。
——因為執念你活著,卻也因為執念,你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這生不如死的折磨,就是《降魔的2.0》最在意也最悲憫的部分:它正視生而為人必有缺憾的本質,卻用最歡樂的劇情去撫慰唏噓和喟嘆,並用「左青龍、右滑鼠」去調侃嗜好瑠珮悅子的男主角,還用家人的愛意和朋友的支持去溫暖男主角。
刺破了人生真相,臨了給你一碗雞湯。
倒不能說TVB流俗,只能說作為《降魔的2.0》編審的羅佩清,看透了這些說不盡道不明的碩大無朋,反而更加顯得親切可人:她不但要讓你知道生活真相,更要讓你在知道真相後不陷入惴惴不安或徹底虛妄,反而能更踏實地去享受生活。
所以撇除那些神鬼魔怪的超能力設定,反觀電影里的角色,就能好地領悟主創的小心思:男主角馬國明是個的士司機,人到中年孑然一身,跟老媽困居在一間房裡;辛辛苦苦出門載客,卻掙不了幾個錢,以至於連女孩子都不敢追;除了降魔,最大的私人愛好是盯著瑠珮悅子的寫真光盤嘿嘿嘿……
假如沒有降魔能力,這個老實中透著猥瑣的的士佬,跟你我有什麼區別?
但也正因此,《降魔的2.0》會更容易讓人覺著親切:它不過是要借玄幻的都市傳說,講述眾生皆苦的現實,臨了又希望你能明白,人生就是這樣,何不苦中作樂——從這點來看,《降魔的2.0》既是悲憫的,也是溫情的;既是悲觀的,也是積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