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晚上九點,我依約前來。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我成為他辦公室的常客。總之,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時,我早已又一次站在門外了。
叩叩!
「我來了!」我打起精神道,臉上表情自動換成大大的笑臉。
相對於我,他則是面無表情。就算我表現得再怎麼熱烈,他最大的反應也只是「嗯」一聲而已,然後繼續著當下正在做的事。
哪,他站起來了。
用眼神示意著,他似乎是要我移動到旁邊的大方桌。我笨拙地點了點頭,跟在他後頭走去。
「哈哈……不好意思,我東西太多了。」我笑著,提起帶來的東西晃了晃——一個長方體盒子,神秘兮兮地裝在厚實的綠色袋子裡。
那傢伙終於瞄了一眼,挑起一邊的眉毛,逕自拉了張椅子坐下。
「來!」
「咚」一聲,他把帶來的東西放到桌上,接著一屁股坐下。
「猜猜我帶了什麼?」
雙手交疊於桌面,向我湊過來的臉露出慧黠的笑。
我一點都不想猜。他於是動手把包裝拆了。
「是疊疊樂喔!」
「什麼?是……」玩具?我似乎不小心講出了幾個字。
你這傢伙,帶玩具來究竟想幹嘛?你是認真的嗎?
「嗯,是的。」
輕快的回答。即使什麼提示都沒有,他還是能回答我沒說出口的問句。
「既然難得這麼感興趣,那就玩一局吧!」
然後,在我來得及抗議前,遊戲就開始了。
真是一個不明所以的遊戲。
用手上的積木,把疊起來的積木一個個推下來,這到底有什麼意義?
「別忘了疊上去啊!」
對哦,還要把推下來的積木繼續往上疊,看來這座積木塔垮下來是遲早的事了。總之,絕對不能讓它毀在我手上,不能讓這過份得意的傢伙贏得勝利!
單單只是如此並不會使我心浮氣躁,偏偏這傢伙……每次輪到他推積木時,嘴裡又像法師一樣念念有詞:
「我是超級大壞蛋、超級大蛀蟲!要來把高高的積木通通吃光光!倒吧、倒吧!」
夠了,饒了我吧!
「抱歉……換你了。」
嘛,雖然無法理解這個無意義的遊戲為何存在,但如果想成是兩人對弈的話,似乎也稍微能夠接受。
突然覺得有趣多了。
唰!
卡啦卡啦——
「啊,倒了。」他漫不經心說著,然後如我所料,又是那個「一切都在計算中」的笑臉,彷彿每個毛孔都在看著我歡呼。
可惡,再來一局!
「嘿嘿,不覺得這遊戲很貼近現實嗎?」
他到底在說什麼啊?
對著滿頭大汗的戰敗者,他突然收起笑容,明明發出笑聲,卻感覺不到開心。數回交鋒的結果,我輸得一蹋糊塗:屢戰屢敗。現在又說出這句話,是在嘲笑我的智商嗎?
「不是的!別急別急,我會解釋的!」
那就請你快開始。
「咳嗯,那我們先泡茶再一邊說吧!」
「你看,這積木疊得很漂亮吧?沒有任何一個突出的木塊,邊緣也很平整呢?」 是啊,但這跟你要說的內容有關係嗎?
沒有正面回答我,他僅僅再度把臉湊到我面前,微微揚起嘴角:「就像一個完整的國家,對吧?」
嗯。
「接下來我們把積木塔分成上、中、下三層,」他邊說邊在積木旁比劃,「現在的我們在上層喔!很棒吧?」
啊?我們在上層?
「對啊,居高臨下的很棒啊,如果想看更遠的風景,就再找塊積木墊上去就行。」
不太懂你的意思。
「唔……把積木想成資源好了。當然,也可以想成是擁有物資的人,由他們組合出一個國家,而他們就是這個國家的國民。」
嗯。
「所以『一個國家的力量,建立在人民之上』,這樣的說法能接受嗎?」
我點點頭。
「現在想像我們站在擁有一切資源的最上方,為了看得更遠、想把高塔建得更高,所以不斷抽積木往上堆。」
嗯,你繼續說吧。
「而我們希望新造的一層跟先前一樣完美,於是用同樣的方法向上堆積。」一塊、兩塊、三塊……他一個人重複整個遊戲過程。
「有沒有發現?每疊上新的積木,就會有一層多出新的空缺;每抽走一塊積木,底下的支撐就少了一塊;隨著樓層向上延伸,空心的部分也越來越大。
「雖然少了積木,底層、中層還是支撐著高塔,讓能抽走的積木繼續不斷往上疊。但有個地方永遠不會有積木被拿走——」
最上層,對吧?
「是啊,永遠不會抽到最上層。」口氣又再度輕快起來。
那是因為遊戲規則啊,不受限制的話也可以直接拿最上層疊吧?
「嗯——」他搖頭,「但一般玩遊戲的人不會這麼做吧?至少一開始不會。」
你這麼肯定?
「當然,因為那樣就不好玩啦。為了追求樂趣,就算少了這項規則,遊戲者也一定會從中下層抽起;而從最上層開始抽積木的人,最後也會不得不開始往下抽!
「抽出來的積木,墊著舊的積木不斷向上疊,直到再也疊不上去為止……你還有發現什麼嗎?」
問罷,他舉起茶杯啜了一口,接著調整好呼吸,抬頭看著我。
「至少新疊的樓層會是完整的。」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我隨口應答。
「是啊,可是是歪的,」沒有一開始這麼穩了,他低頭喃喃地補充,「重心正在偏移。為了繼續遊戲,塔只會越來越歪……」
對,到了遊戲的後期,積木塔的排列就更加怪異,結構也會漸漸趨向S形。最後,在難以承受的畸形中,走向毀滅一途。
難道沒有辦法阻止嗎?比如無視規則,把上層的積木抽去補下層呢?
「也可以這麼做啦,只是補過也不見得能恢復平整的樣子。再說相比之下,這方法會更有效——」又是「嘎拉嘎拉」,他毫不猶豫將危樓揮倒。
「砍掉重練。」他說著,歪著嘴角笑了。
我們把相同大小的積木再次收集起來,這次我也動手幫忙疊。
看著坐對面的那傢伙,不知道又在比畫什麼,接著才拿起積木將正方形的底座拼出來:
「我們都知道,要想建造高樓,地基就一定要打穩。同樣地,一個國家不能沒有基層人民——少一個都不行——不然就不完整了。」
「是嗎?」我再度質疑,雙手忙著為積木塔蓋上嶄新的一層。如果只抽一塊的話,是不會馬上倒的,外觀也看不出多大的差異。
「那抽掉兩塊呢?」堆著堆著,他把最後一層積木放上去。新積木塔的形狀與前幾次開局並無二致。抬起的右手掌心向上,示意這一輪由我進行。
我看了看他,一聲不響地伸出雙手,手指夾著左右兩邊的積木,深呼吸……我抽!
……也不會倒。
一瞬間,看到他吃驚地望著我、微微張口,似乎本來還準備說些話。
「真的是敗給你。」最後他仰天攤手。遊戲進行到現在,總算是嚐到勝利的滋味了。
「可是你看到了沒有,他在晃動呢!輕微地晃動!」
「還是沒有倒。」我也不想退讓,難得這麼乾脆地耍賴起來。
「隨便你,你繼續吧!」
他瞇起眼,將剛倒入杯裡的茶一口喝乾。
好吧,那我再抽幾塊給你看……
「唉,你把人家抽到只剩骨架了。」
可是它還是沒倒。
「它就快倒了,」湊近的雙眼盯著我強調,「只要輕輕一碰……」
嘩——喀拉喀拉!
又一次……這人毫無懸念地將高塔再度放倒。
「也許失去幾塊磚頭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分離的部件越多,這座塔就只剩下空殼了。呼——」
他看了看散落整桌的殘局,似乎沒打算動手整理,只是若有所思地拿起一塊積木把玩。
「然後,新的循環就開始了。」
「所以,今天就聊到這邊了,嗯?」
我收拾著行李,一面說道。
「如果……」
「什麼?」
「……如果,不要開始這場遊戲,塔就不會倒了吧。」
「呵呵……有趣的想法呢。」停下手邊動作,我忍不住掩嘴輕笑。
「可是啊,只要世上還有玩家存在,遊戲就永遠不會結束。」
沒錯,永遠不會。
終於收拾好東西,也是時候離開了。
「等等,那個……」他欲言又止,似乎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這盒東西嗎?送你吧,不用還我了!」但是袋子我還要用。於是我停下腳步,從袋裡掏出那堆積木——疊疊樂——遞給他。
他看著我半晌,露出淺淺的、迷人的微笑。
唉呀唉呀,真是太難得了,他居然會笑!看來今天很適合去賭場下注呀!
我向他告別,按照慣例保持應有的禮儀。
「不是說過不要向我行禮了嗎?」
「哎,有什麼關係嘛!」
明天也會來吧?
「是的,your Majesty。」
隔天九點,在我正準備敲門時,門突然自己打開了。
有這麼期待嗎?原來這麼想念我啊!我滿心歡喜朝他臉上一瞧,臉部肌肉沒有任何動靜,完全、沒有、變化!
接著他又把我拉來同一張長桌,該不會是什麼急事吧?
結果……
你看你看,它現在不會倒了!他拿出積木塔,像個小孩一樣圍著我打轉。
就算他沒有開口、沒有表情,一切還是如我所料,又是那個「快認輸吧」的眼神,彷彿每個細胞都在看著我歡呼。
「廢話,你把它們都黏起來了啊!」
失策啊失策,居然一個沒注意,激起了他的好勝心……我雙手抱頭,突然明白昨天那抹微笑的真意。
總之還是有辦法讓塔不倒的,認輸吧你!
「我說的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