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是你留下的問題,如果你知道這件事,大概會說那是你的黑色幽默。
我試著重遊那些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地方,混合著過去的氣息,重新去擁有新的記憶,在相同的景色中練習以不同的感受去習慣單獨,從我們變成我,一切忽然變得比想像中輕易,你離開的事實不再是躲在我腦中的陰影,即使是悲傷的別離,只要時間久了就真的能忘卻。
我沒想過的是,這種輕盈帶著尚未察覺的不安全感,它們正一點一點的堆疊因為失去而產生的懼怕。
我在無痛的情況陷了進去,這種翻轉的感覺讓人上癮,好像失去你是一件值得歡慶的事,但我從沒想過現在的快樂,是因為扭曲逃避而產生的假性反應。
久違的走進你最喜歡的咖啡廳,深棕色的實木吧台在門口的左手邊,門口右邊用簍空的木製書架當作屏風,直走進入之後右手邊是大部分的客座區,店內的空間不大,進門之後基本上就能看盡整間店,桌子沿著復古暗紅色牆面擺放,為了不讓客人之間的距離產生尷尬,桌數也是少量的彼此相隔著。
暗紅色的復古牆面上,掛著一些老闆搜集的電影海報,但如今在我眼中卻是一片灰黑色的牆,沒想到內心泛起一絲惋惜,還以為自己對黑白早已麻木,看來習慣有時候也只是在自我催眠。
我望向店內深處靠著那面暗紅色牆的角落,那是你每此都會選擇坐的位置,一個看似邊緣不起眼,卻是個能綜觀整間店的最佳位置,但我沒有坐在你喜歡的角落,反而是坐在一個能清楚看著那個角落的位置。
你喜歡安靜地進來,度過屬於自己的時間後,再悄然離去,你說這裡的氣氛很剛好,因為地點隱密客人本來就不多,而老闆也不是會主動與客人搭話的類型,但若是客人主動開口了,他會盡責的扮演一個傾聽者,不會過問太多客人未提到的細節,只是給予沈默卻堅定的支持。
店裡除了老闆還有一位店員,店員的態度不會過度熱情,客觀的禮貌也不至於讓人覺得冷淡或疏遠,一切簡單明快地按照咖啡廳的流程,完成所有份內的工作。
這種能各自擁有彼此的距離,成為你常來的主要原因,你看得出來老闆與店員認得你,他們也讀懂了你想保持著點頭之交的態度,所以只在你進門時詢問:「一樣嗎?」而你的回答也是始終一致:「對,謝謝。」
你說這是一種社交默契,你喜歡這種潛移默化所帶來的熟悉感,這讓你感覺自己屬於這裡,這裡也屬於自己。
「您好,這邊是我們的菜單,點餐的話舉手讓我們知道一下就好了。」店員送上菜單後靜靜的離開,我因為過度沈浸在回憶中而感到些微暈眩。
翻開菜單後我隨意瀏覽,原本就對咖啡一向沒有特別喜好的我,今天意外地想喝除了拿鐵以外的咖啡,菜單上的咖啡品項以各種不同的名稱作為某種隱晦的代號,讓人在品嘗到之前可以運用想像,挑選符合自己喜好的味道。
不過這樣有所隱瞞的挑選方式,時常讓我感到不知所措,對我來說想像味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畢竟不只是對咖啡沒有個人偏好,我對於任何食物幾乎都沒有太多意見,當然也就嚐不出其中的差別與獨特。
與其猜測難以預料的味道,我想憑著直覺做選擇,彷彿這是一場占卜儀式,喝下那杯命中註定的咖啡我就能達成自己的願望,於是我閉上眼將手指放在菜單的最上方,慢慢開始往下移動,隱約可以感覺到印刷凸起的字體,我沒有多做揣摩只是感受,感受到那一個讓我想停下來的瞬間,我睜開眼,咖啡的名字叫「乾燥花」。
「比起一般的花我更喜歡乾燥花。」
「為什麼?乾燥花不會看起來很像生病嗎?」
「至少它不會枯萎啊,我不喜歡看著東西死去。」你拿起桌上微涼的咖啡啜飲一口,好像以此可以稍微挽回那逐漸失去溫度的咖啡。
「但沒有東西逃得過死亡。」
「所以我寧願它在來到我面前之前,就已死在它所保留最好的年華裡。」
「你是不是喜歡木乃伊?」
「蛤?」
「你形容的東西跟木乃伊沒什麼兩樣吧?」
「才不一樣!你喝看看我這杯咖啡,它叫『乾燥花』,你就知道了!」
我的視線不自覺停在你最常坐的位置,好像你就正坐在那邊,上演著我們曾經發生過的所有細節,咖啡店裡所有細碎的聲音被耳鳴取代,我進入閃現不定的時空隧道,時間變得緩慢,慢得只剩我一人在裡面沈醉。
「您好,這是您點的乾燥花,這樣餐點就都到齊了喔。」
店員的聲音將我從恍惚中抽回,我向他點頭示意,咖啡以精緻的馬克杯盛裝,窗外的光泛在咖啡表面上顯得幽微,不斷冒起的白煙在光之下產生層次,使我開始期望在味覺上也能有相同的感受,我將嘴湊近杯緣輕淺的啜飲一口。
「嗯,好苦。」
我在心中毫不猶豫地立刻下了定論,回過神來後想了想,或許剛才的苦是滲入的回憶造成的錯覺。
為了去除苦味,我的舌頭不斷與上顎來回摩擦,配合吞嚥淡去這難耐的苦。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進行某種艱難的挑戰,準備要再喝一口時,衝入口腔的空氣帶起喉頭回甘的香氣,有些粗糙陳舊,卻仍能感覺到隱藏在其中細微的花香。
原來咖啡的滋味是需要等待的,你從沒告訴過我,下一秒我也立刻意識到,其實是我從來沒有給予機會品嚐。
那次我照你的意思嚐了一口,或許是因為有些冷卻的關係,咖啡本性的果酸味逐漸浮現,進到口中是混合著苦澀的酸,兩種都是我難以接受的味道,舌尖自然的產生排斥味覺的反應,我用最快的速度將那口咖啡嚥下,拿起一旁的白開水,強行對口腔進行最強度的清潔。
你對我的反應感到不可思議,你無法想像同一種東西對你來說充滿火花,對我來說卻是致命的毒藥。
咖啡不再冒出白煙,我抱持著實驗的心態,感受不同溫度下的咖啡,原以為在一樣的季節,相同的空間,就能在某個剛好的時刻,重現當初的那個不堪的滋味,但直到最後一口,那樣的刺激都沒有出現。
等待。
我學會在咖啡入口後等待,殘留的酸苦會進行不明的化學變化,產生回甘並伴隨的特別香氣。
用完咖啡我走向櫃檯結帳,黑與白的濾鏡逐漸褪去,等待收銀時我望向店內,復古的暗紅牆面原來變成了沈穩的墨綠色,等待讓許多事情改變了。
期望發生與實際發生的,就像心口不一的日常,永遠達不到平衡,我收下店員的找零,再次望向那面牆,其實墨綠色沒有不好看,只是不一樣了而已。
色彩重新回到我的世界,再難的拼圖遊戲,還是有完成的一天,畢竟一起走過的那些回憶終究有限,一部漫畫可以停刊以後繼續連載,但人生中有些的故事停下來就是結局了。
明明找回了所有顏色,我卻感到異常失落,填色遊戲在不知不覺中,填滿了我工作之餘的時間,此刻我失去繼續往前的目標,只能在失序的邊緣徘徊,為了不讓情緒爆發,身體進入一種休眠的狀態,來逃避現實的拷問。
半夢半醒之際發現,這無疑是場世紀的陰謀,我自以為聰明的落入陷阱之中,才看透世界是那樣的狡猾,獨自遺忘之後,留下什麼都記得的我。
窗簾遮蔽了所有光能涉入的途徑,明明是白天我卻過得像夜晚,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夢境原是唯一的出口,卻在我意識到這場陰謀的那天失效,關於你的一切在月亮出現之時,逐漸被放大,原來「喜歡」的心情還小心翼翼的存在。
我對著月亮呼喊你的名字,想透過這種方式把你的名字狠狠的吐出身體之外,不過我知道,那其實是說不出口的求救,如果現在你立刻出現在我面前,看著你的雙眼,我不斷的說著「討厭」,喜歡著你的心是秘密,卻會透過雙眼洩漏,我會用眼淚隱藏,直到謊話因為被相信而成為真的為止。
潛伏在心底的魔鬼聽見了,他啃食著我壓抑的渴望,發出陣陣低鳴朝我逼近,搖晃的身影在黑暗中逐漸浮現,魔鬼帶著偽裝後的善意與我交易,但我看過浮士德的後果,所以即便慾望無盡的燃燒,我仍用盡全力拒絕魔鬼的誘惑。
既然還是無法討厭,只好在夢境無限循環放映著關於你的故事,第一次想念、第二次懷念、第三次或許就不再有雜念了。
那是我們彼此確認關係的夜晚,下著如絲般細軟的雨,我們選擇不撐傘,好像這樣能為這段關係灑上一些浪漫。
進了位在巷弄裡我住的老舊公寓,我記得我們真心喜歡著彼此時的那個模樣,你抱著我送給你的乾燥花,因為關不起那扇老舊的鐵門,抬頭望著我求救。
黃光下你微微泛紅的雙頰,發出進一步的訊號,我吻上你的雙唇,你有些不知所措,卻也立即回應。
回憶不會因為重複的放映而變得清晰,反而在時間的磨損下開始變質,所有細節都被時間剪輯,留下的片段有時過於美好,有時過分糟糕,你的樣子也被放上過曝的濾鏡任強光肆意的模糊。
即使如此我還是沈浸,一遍、兩遍、三遍⋯⋯,只要回憶還在,你也在。
咚咚!
咚咚!
咚咚!
醒來的時候心臟的跳動會格外清晰,恍惚的霧氣散去,清醒的感覺擴散了心裡的空虛,呼應著清晨五點的安靜,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即使找回了色彩,我還是失去了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