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往而寒來。蟲蟲往來。朋從爾思（3）

3．

　　在動畫《探險時光》（Adventure Time）裡面，有著風格特異的一集，名叫〈Food Chain〉，是由我熱愛的動畫大師湯淺政明操刀製作。主角們透過意識轉換的體驗，接連扮演了毛蟲、小鳥、大鳥、細菌、植物的食物鏈循環中不同位階的角色，從原本由智性排演的教科書式陳列，經過意識投射的純粹生命的體驗，得到了越過自我框架的詼諧超脫。

　　很多次當我盯著這些綠毛蟲住客的時候，腦中都閃過這些橋段。記得影集中還有一幕是毛毛蟲的家族成員關係圖，我一邊想著這是人類腦袋瓜裡多麼可愛的愚蠢、愚蠢得可愛，一邊也還是想透過每一次觀察牠們的成長狀態、移動位置，辨認出牠們每一個個體的不同，甚至先來後到的關係。

　　有一些人就是會長得比周圍其他人更快、更好。對於一隻毛蟲來說，什麼樣的狀態是好？不曾研究過昆蟲的我也實在沒有任何明白。眾多遐想之下，我終究還是動手觸摸了牠們那不斷引誘著我去觸碰的軟綠隆起的後胸或尾部。有一些絲毫不動；有一些則將頭仰起，彈出透明紅色的著名Y型臭角，直直往後驅嚇這莫名的膚質怪敵。而臭角收回時，隨著牠的身軀慢慢伏下，這麼大的一個器官從觸碰得到自己尾部的大小漸漸縮回成一個頭背前的一個小點，顏色也從透紅變得鮮紅，然後消失不見。真是奇妙的生物！

　　這過程太有趣，我真實地從牠們顫抖的身體感受到這弱小生命禦敵時的激動，最後趴回，恢復平靜。那生命的顫動讓人不自覺設想，這樣的禦敵是否消耗了很多的能量？尤其看到最後剩下兩球小小的紅色圓球遲遲還沒收回，就想到只是緩緩移動且總是在進食補充能量的牠們，這樣一個昂首彈射臭角的動作，是不是一個難得耗能的行為？卻差點忘記牠們真正的戰役、生命的進途可不是能用「消耗」這種小器的觀念來衡量的，那是必須夜行千里找到一處安全的地方化蛹，除了跟隨體內小宇宙的生命之流，也服膺於無常的運命。

　　一一觸碰牠們，從確認牠們各自的生長進度，變成單純的刺激，卻也投射出某種關心牠們身體是否長得「正常」、「標準」或「健康」的可笑想法。這種過度關心來客的心理，甚至誇張地進展成有點自以為為人父母的心態了。尤其看到綠肥的毛蟲變成蛹，色澤又漸漸變淡變黃的過程，除了好奇這顆小小的蛹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也鄉愿地以渺小人類的視角擔心起來：「牠比其他的毛蟲還小隻，怎麼先變成蛹了？會不會營養不夠牠成功化成鳳蝶？」、「被我摸過吐出太多次臭角的會不會沒辦法成蛹？」、「沒有伸出過臭角的是不是身體有缺陷不能成蛹？」就算自己也覺得愚蠢到幾乎要噗哧笑出，但在老大鐵甲蛹破蛹而出之前，每次看到牠都還是常在腦中溜過這些可笑的念頭。

　　人類生命中最原始的恐懼之一，我想莫過於這種對於「正常」與否的擔心懼怕。一個畸形的身體或不夠標準的心智在文明社會中是否能適應、生存，承受多少人前人後的歧視和凌遲、或得到何種程度的關懷和體諒，也許已經變成了複雜的倫理問題，對自我和他人的焦慮、不安、自卑、恐懼成了心中的鬼，社會上各種理所當然的人生階段是我們所賦予祂的在陽間的化身；但對照自然界，這其實也就只是個體能不能夠生存的問題。複雜化的適應問題，讓我們幾乎忘記能活著、在當下存在著，本身就是最正確、最正常的；做自己與否的問題能夠存在，思考的行為本身就已是解答。十八歲成年時能不能如何？三十歲當而立時又能不能如何？六十歲垂垂老矣時能不能如何？看看鐵甲蛹，牠在該成蛹時已然變成蛹了；走不到這的呢？看看那些消失了的綠毛蟲吧！你根本找不到牠們！好奇牠們怎麼了嗎？自己幻想吧！想破頭也不干你的事！

　　適者生存，從小被包著理性的糖衣灌輸入我們腦袋的真理，總是伴隨著無盡的質疑、自我投射的恐懼和鬥性，以及對弱者某種無從著力的關懷，而在小小一顆檸檬樹上，小小的自然宇宙中，它以最不血淋淋、緩慢溫和且真實的劇碼上演，呈現給我們另類稀鬆平常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