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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們這裡是鳳蝶寶寶托嬰中心。第一代的三隻綠毛蟲之後,這裡最多同時擠了六隻鳳蝶寶寶,地上的大便一夜就積得像灑芝麻一樣多,我每天早上澆水時總是順便把它們掃進檸檬樹的盆栽裡,回饋一下辛苦的檸檬樹。因為樹葉被啃食得很快,她也頗積極地冒出新的嫩葉;而另一頭的生命也不遑多讓,我們又目睹了兩三次大鳳蝶前來產卵的情形。
她在多個盆栽間旋繞,找到檸檬樹後又再物色了一番。我們在一旁看著,似乎讓她頗為緊張,她最後在倉促選好的一處快速的停留,好像再也憋不住了一般,把噘起的屁股在枝上輕點一下,留下一個極不起眼的小黃斑點。那是樹枝上再自然不過的木質皮層皺褶斑點,我知道,謝謝惠顧!
看到如此生命的盛況,我卻聯想到對立的陰暗面與死亡相關的辯證。那隻鐵甲蛹似乎就是這個大家庭中的老大了,不但最先走到了這一步,更重要的是,牠存活了下來。我記得最先發現的、最肥、最大、最「年長」的綠毛蟲,並不是這一隻鐵甲蛹,這隻鐵甲蛹是另外兩隻當時還是黑色小毛蟲的其中一隻。這種相互競爭、超前落後的手足關係,在後來的六人大公寓中已經見慣不慣,也漸漸分不出誰是誰了。但是,當時另一隻消失的兄弟姊妹呢?果然沒有人知道牠去了哪裡嗎?這時除了想像牠到了甚麼樣的遠方,也就只能斷定牠就是那無緣活下來的手足;相較於鐵甲蛹老大,光看著牠那變硬的模樣,巴大蝴破蛹而出、翩翩振翅的樣子就已經出現在腦中了。(其實是鳳蝶)
生命的光亮照在眾人眼前得見的那一部分,而與其成對孿生的陰影,卻也以隱晦的方式,同樣真實陪伴著我們,只有走到人生幽微處之時,才體會到它的巨大。想像著消失的那位住客,不禁讓我更深層地想到這些面向,也回憶起自己遙遠兒時、模糊的記憶。只依稀記得,從大人口中聽到過哪位家族眼中不成材的長輩,又因照顧不慎而造成一個還在襁褓中的表弟妹溺死。這是太久遠的記憶了,那個「又」字是否得當,究竟是表弟還是表妹,我都不能清楚確定,說是潛意識或是前世的記憶又有何不可?只是家庭失和、功能失衡破碎、意外消失的手足,這些意象,在我所生長的幸福家庭中並不存在,但在印象中卻似乎是與我的成長過程如此貼近。
也不知道那些來自大人口中、模糊飄渺的耳語對我後來的生命造成了多少影響,而這些思緒竟是看著毛蟲成蛹而淺淺地想起的。但多虧了父母和父母的父母的努力,我們這一支家庭即使也遭遇了許多傷痛,終究是眼前看得見得、活下來的鐵甲蛹。我想到了我們這一代,終想望蝴蝶破蛹而出,而那些父母、祖父母輩目睹過、遭遇過、克服過來的不堪傷痛,對被保護得很好的我們來說,縱使恍若隔世,但終究流在深層的血液和記憶裡吧……。而那以代間來回顧自己的視角,其實退後一步來看,也不過是沒必要的分別,就如我俯瞰這些毛蟲間的手足關係。畢竟我本人就是同代的兄弟中幸運活下的那個,更幸運地,我的身心成長到有機緣能認識跟自己如此貼近的「消失」的兄弟,這成為我在接納人生幽暗面和性格中的憂鬱傾向的過程裡,穩穩接住我的有力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