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劇評｜《黑暗榮耀》：當我從宋慧喬的粉絲，變成了文同珢的粉絲

那是 12 月初，宋慧喬在 Instagram 發了一張照片，剪了肩上短髮、穿著一身黑的她倚靠在開滿牽牛花的樹下，直直瞪視鏡頭。宋慧喬的眼睛大，那眼神暗到發亮，彷彿能把人鑿成一個黑洞。除了花朵，樹上垂掛各種物品，高跟鞋、購物袋、手術刀、手錶與圍棋。這株樹躺在一個神秘的背景前，月亮升起，太陽落下，當那些光明的已然消逝，黑幕降落大地，「No Mercy, No Glory.」復仇之歌的前奏開始響起。

我是宋慧喬的粉絲，她演的戲我每一部都看，從《藍色生死戀》、《浪漫滿屋》到《男朋友》、《現正分手中》，好戲看，不那麼好的戲也看。她的臉屬於怎麼看都不厭倦的類型，人工美的雕琢固然精緻，然宋慧喬的美像清晨一樣明晰通透，總覺得什麼角色經過她的臉她的眼，便是一種美的昇華美的演繹。不同於她近幾年接演的多是光鮮亮麗的上流階級（千金、總裁、事業有成的設計師），《黑暗榮耀》裡的她脂粉未施，像是一個和影子融化在一起的女人，女人志在復仇，要除掉那些曾經欺負她的每一個人。

「復仇」題材本就是韓國電影的強項，還沒看時已經很好奇，寫出《鬼怪》和《太陽的後裔》的金銀淑編劇，會怎麼詮釋「復仇」。編寫《黑暗榮耀》的起點，據說源自金編的女兒問她：「妳覺得，我把別人往死裡打，妳會更心痛呢？還是我被別人打得死去活來，妳會更心痛呢？」怎麼想都是地獄的兩難，於是催生了震撼人心的《黑暗榮耀》。

被霸凌的少女勉強活了下來，而支撐她不死的，唯有復仇。《黑暗榮耀》說的其實就是這麼簡單，然而若只有如此，大概無法引起這麼大的迴響，也無法讓宋慧喬飾演的文同珢深刻而動人。校園霸凌的主題，過往有許多影劇著墨甚深，我最難忘的是日劇《無家可歸的小孩》，當年榎本加奈子霸凌安達祐實的場景寫實深刻，安達祐實的「同情我，就給我錢」既是悲哀的絕望，也是對大人世界的反動。《黑暗榮耀》的文同珢不要同情，不要抱歉，她蓄勢待發，累積金錢和實力，她要將復仇大業進行到底。

復仇的第一步是召集復仇者聯盟。金銀淑編劇的厲害，是在文同珢之外刻劃了更多深邃的角色。文同珢太慘了，然世界上有的是淒慘到谷底的人，這些擁有各自不幸的人聚集起來，會發生什麼事？文同珢問，「有時候我很好奇，受害者的結盟與加害者的結盟，哪個更牢固？」，被家暴的女人姜賢南算是第一個加入文同珢陣營的人。她被丈夫家暴，每一次被狠狠地往死裡打，所留下的傷痕或許就是她行過地獄的證據。為了自己與女兒的人生，她決心助文同珢一臂之力，她學開車、學攝影，包攬從幫傭到跟監的工作，那是一種從旁觀者的姿態慢慢滲入這世界的過程，文同珢交代給她的任務，在某種程度來說，讓她走出了那個「被男人打的家」，走入了外面的世界。「雖然被打了，我還是開朗的女人。」當姜賢南這樣說，不僅融化了文同珢的武裝，也讓觀眾加入她們的陣營，為她們應援。

我曾經以為和宋慧喬一起演戲的男主角，注定要黯然失色，然而李到晛飾演的朱如炡卻讓人眼睛一亮。醫學院畢業、院長接班人、長得如小狗一樣萌的暖男，所有天之驕子該有的他都有了，然而真實的內裡隱藏著什麼？他行醫濟世的父親被惡意殺害，當無條件救人的人被殺，面對無差別殺人的人，所謂的「原諒」真的能夠實現嗎？朱如炡的餘生從此以被害者家屬的身分活了下來，那悲哀和憤怒化作無可抹滅的創傷，他定期看心理醫生，他備好殺人的工具，在腦中模擬千百次殺人的手續。

受傷的人往往最危險，當他們和文同珢站在一起，復仇終於有了可能的勝算。觀眾至此在文同珢的恨意之外，看著被害者們飽滿的故事，與他們產生共感，不知不覺，我們都站在被害者這一邊，站在復仇者這一邊。

文同珢搬到伊甸公寓的清晨，房東奶奶拿著一朵喇叭花歡迎她。花的姿態朝上昂揚，像是對著天空追奏喇叭，宛如對神的傲慢，因而被稱作惡魔的號角。在被害者的世界裡，神並不存在，只有他們才能成為自己的神──歡迎來到文同珢的伊甸園，如果復仇是一場遊戲，那麼這次將由她制定遊戲規則。惡魔的號角唯有在晚上才能散發幽香，於是我們終於明白，那海報主視覺裡冉冉而升的月亮，是復仇舞台的聚光燈，這是只屬於被害者／復仇者的榮耀時光。

《黑暗榮耀》播出後，不少人批評宋慧喬老了、不美了，但這卻是我看過宋慧喬最美的一部戲──找到自己最能完整發揮的角色，並忠於角色的樣貌和內心，就是美。這美有層次，這美演出了宋慧喬版本的文同珢。當朱如炡要勸文同珢放棄復仇，文同珢說她的人生早就是廢墟，我無法忘記那一場戲──她脫下衣服，卸下武裝，深深淺淺的傷疤在月光掩映之中漂浮著。如果沒有這樣的天使臉孔，沒有入木三分的演技，黑暗不會這麼深沉，榮耀也不會這樣耀眼。

宋慧喬在訪問時說：「漂亮是不行的。」，當她接到文同珢這個角色，不會想要讓她漂亮，因為文同珢沒有顧慮外貌的精力和時間。那場卸下衣裝的戲，宋慧喬說她要展現的就只是：那是一個破碎的身體，「如果能讓觀眾看了覺得心疼就好了。」

所有心疼的人，都捲入了這場復仇進行曲之中，文同珢、姜賢南和朱如炡的故事，某種程度來說也許同時召喚了我們曾經的傷痛，因此這既是以眼還眼的復仇，也是感同身受的憐憫。當文同珢說她並不想笑，怕笑多了會忘記自己要做什麼，我確定我從宋慧喬的粉絲，變成了文同珢的粉絲。

如果有一種武器能抵禦最悲哀的恨意，那便是復仇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