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一個文化核心的最佳途徑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肚子 ── 人類學家張光直
自《小偷家族》之後,歷經法國、韓國兩站,睽違多年重新歸返日本的是枝裕和,其所帶來的首部作品並非電影,而是走入串流門戶的漫改影集《舞伎家的料理人》。當然,本作不僅承襲《海街日記》、《我的意外爸爸》、《嬰兒轉運站》當中非典型家庭的設定,同時不失溫度,細膩描繪一群生活在京都的藝妓見習生(亦稱為舞妓)之日常與成長,以及慘遭淘汰的少女季代如何透過「料理」敗部復活,進一步成為屋形(見習生宿舍)不可或缺的頂樑支柱。
也因此,誠如劇名,本作實際上是雙軸並行,一方面勾勒藝妓(藝伎)(註1)文化的輪廓,另一方面再以通俗的視角,溫婉呈現「和食」的獨有風味。
說來奇妙,人們通常都會假設藝妓比和食更具文化優勢,但其實早在 2013 年,聯合國就將「和食」納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並以四大特點作為入選理由,包含多樣化食材使用與珍視文化、營養均衡、契合季節流轉、貼緊傳統節慶。至於藝妓,雖然同樣是文化遺產,卻還未獲得相對的關注與肯定,加上人才流失、污名化、有心人士的濫權,更因為疫情而明顯面臨更加險峻的處境,導致花見小路的未來越發狹窄。
談回作品本身,除了前述提及的季代,同為妹字輩的學徒小菫,則是引領觀眾們走入藝妓世界的窗口。藉由養成過程可以發現,藝妓之所以充滿魅力,即在神秘性。自成一格的專業用語、腔調、儀態,從形至聲無不優雅,高尚、淨潔卻又不會傲慢,彷彿世外之人一般的存在。到頭來,藝妓的魅力,不單單存在於表演當下,更在於日夜不息的氣質展現,以及作為文化象徵,肩上所背負的民族份量與驕傲。
依此來說,小菫要從學徒順利畢業,恰如師傅所述:光是乖巧,可不足夠。身為優秀的舞妓,還得具備符號化自我的決心跟企圖。唯有如此,經過完全變態,才有辦法破蛹成蝶,然後藉由飛舞之姿,輕柔搧起觀者的情緒漣漪。甚者,挪用作品中不斷強調的平凡而珍貴之論述,倒過來說:正因為舞妓、藝妓無悔獻上日常去積累,一步步打磨自我的靈光,非但透過勞動來讓表演成立,亦也配合改寫生活軌跡:深居簡出,不入便利商店,不用手機,舞妓甚至還要頂著一顆桃割(註2)睡覺,宛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只為悠遠的藝術形象。
自然,《舞伎家的料理人》作為日本影劇,必然涉及相關的美學意識,承上整理,所謂創造「神秘性」,恰為日本美學家大西克禮口中的幽玄(註3):不可言說之美,朦朧而悠緩,並以黑暗為尺度,只在必要之處降下光。所以,若想以藝妓之姿成為人間國寶,技巧純熟僅是門檻,如何提煉走入深邃之黑(苦之日常)的篤定,實為關鍵,因而能夠在明暗之間,無限延展那一份美學意志與堅持。
是故,吉乃一句舞妓是販賣「夢想」的職業,其中的夢想指的不是渴望,而是無法觸碰之物,所謂夢想,是曖昧,更是氤氳,某種不生不滅的境界。回到演出上亦同:正如師傅所言,無論是表現太多抑或太少,皆有違美學價值。舞必須凝練,然後保有間隙,促使觀者的想像力可以著地。而本劇高明的是,幽玄的概念一樣被應用在料理當中,前任料理人所囑咐的「普通但好吃」,即為最佳體現。
具體來說,身為屋形的料理人,季代的任務並不在於征服眾人味蕾,亦不在舌尖綻放饗宴,而是如何以食物回應內在的情感地景,藉此讓每個人皆能在咀嚼的過程中,品嚐到懷舊、安心以及靜謐。而這無疑正是人們常說的暖胃且暖心,經由進食,一再找到身心的停泊之處。
然而,季代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一部分來自於她熟悉每個人的原點,另一部分則是因為懂得內斂,避免烹調太過侵略、霸道的料理。是否溫潤順口,總是她的首要考量。也就是說,季代將料理的詮釋權交還給食用者,接著再以促發思鄉之情的調味作為基底,同時不忘賦予食材舞台,刻意留白,往後退一步,才好巧妙召喚儲藏於胃袋裡的生命厚度。畢竟在好吃、飽足之外,如何淋上一勺恰到好處的鄉愁,藉以消緩心中的孤單與無助,可謂家常料理的亙古精髓。
特別的是,料理非但可以撫平鄉愁,更還能反過來成為融入異鄉的途徑,例如生病從吃粥,轉變成享受一碗熱呼呼的烏龍麵,正好就是身份開始生根的起點。另外,猶如季代奶奶所言:無論是送行或啟程,料理的人,以及享用的人,並無卑尊之分,不過是選擇相異的姿態,好好活著。於是,就像大西克禮所提出的見解,幽玄是一種崇高的美學範疇,從「個」推展至「全」的經驗過程,學會欣賞人事萬物的各種樣貌。
延續日本美學意識這一個切口,導演是枝裕和所注入的美學精神,除了幽玄之外,更還有物哀(註4)、侘寂(註5)兩項概念。先就物哀來談,簡而言之,正是百子深信的「一期一會」──即使是如常的遭逢,亦皆是僅有一次的交流,因而抱持著珍重再見的心情,慎重地舞出每一曲。
不過,前述的體悟,並不完全是物哀。或者說,百子的珍重再見只有捕捉到哀的消極性,直到季代出現,原本的一期一會才有了另一層意涵,稱為初次見面。而這正是哀的積極性:伴隨消逝出現的感嘆、收穫,一種超脫固有思維的境界追尋,甚或是遞增存在層次的自然喜悅。由此可知,季代表面看似笨拙、不思進取,其實大智若愚,能從別人嘴中的繁瑣工作裡,悠然悟得:人生的驚喜,恰因受限於瞬間。
再來,所謂侘寂,亦即不完美之美,對照到《舞伎家的料理人》,講的正是單戀。
只不過,單戀要能符合侘寂意境,不光是愛不得,那一份單戀還得經過時間的淬煉,涉及感情上的沈澱,並且帶著某種殘缺,又或是未完。好比説調酒師蓮,長期單戀梓媽媽,以及作為女兒的涼子,同樣苦苦單戀著自己的母親。交錯來看,前述兩份單戀相似並非因為對象相同,更是因為兩人都得不到自己所期待的回報,可是仍舊沒有想要放棄,甚至從中體會到祝福的重量如何讓人深深沮喪,同時又讓人篤定自己的愛,盈滿疼痛之外,亦也富含價值。
著名哲學家羅蘭巴特曾在《非戀人絮語》中,反覆強調戀人愛上的是一種妄自想像,而非對方的本質。《舞伎家的料理人》則以單戀推翻這一項假定,反向闡明想像破碎之後的愛,依然具備驅動人生的力量。甚者,那一份不足、不滿,轉化成另一種永恆的守護,促使未盡的愛,因應褪色而充實。換言之,在《舞伎家的料理人》中,單戀才是最強的這一句台詞,可不只是狡辯、自我欺騙,更為一種愛的實踐,正如小菫的父親學會放手讓女兒築夢──單向的愛,無法成真,卻能成全。
整體來說,《舞伎家的料理人》作為單元式日劇,劇情連貫性並不強,並且留下許多還未交代的伏筆,卻能再再扣回料理、日本傳統價值,進而讓作品不只色香味俱全,更也蘊含國族細節。從啟程,然後到送行,首集吞下肚的紅豆麻糬湯,來到最後一集依然沒有缺席,將作品巧妙串成一圈曲折的圓,隱喻時間的流動,同時又代表精神上的堅定不移。
結語
總體來講,《舞伎家的料理人》作為是枝裕和久違的電視作品,雖然並非每一集都由他執導,但主軸終究不脫療癒。沁入心脾的清爽感,令人毫無負擔,甚至多了一些調皮感,好比把殭屍跟舞妓這兩項衝突元素結合,眾人打打鬧鬧,觀眾這才想起眼前的舞妓,也不過是正值青春的貪玩少女,卻韌性十足,矢志貫徹心中的道。
全文劇照:Netflix 提供
註解
1.無論是見習生或是出道,舞妓與藝妓的日本漢字皆為妓,而非伎。在日本,妓一字,除了泛指性工作者,亦指女性表演藝術工作者,伎則專用於男性工作者,但現代翻譯為了避免誤會,一律使用伎來指稱。
2.舞妓專有的髮型,七天為期,固定造訪髮型師傅打理,並以真髮為底,除非放假,否則不得拆卸。
3.相關內涵參照《日本美學2:幽玄──薄明之森》一書。
4.相關內涵參照《日本美學1:物哀──櫻花落下後》一書。
5.相關內涵參照《日本美學3:侘寂──素朴日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