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絆》

旅行的第二天，我們來到位於岩手縣的狔鼻溪。溪水不深，澄澈見底，旅客數十人一組坐上扁舟，由船伕掌篙，一路迤邐前行。小魚不時躍出溪面探食，也有水鴨施然自得、划波而來，細小晶亮的眼睛，透映著水天碧綠。

這成為整趟旅行，我最喜愛的景點之一。可能是這幅幽靜、嫻雅的景致，很符合我心目中，對於自己人生使命「愛之船」的詮釋。在舟上，人人得以最隨性舒適的姿態、盤腿而坐。沿溪奇石林立，天地敞亮乾淨，人生的境遇，也似表面無波、實則多彎的溪徑，然而，過彎之後，景色旋即放明。

行舟的盡處，是標高破百尺的獅鼻岩，狀似聳壁千仞的太魯閣，一邊的小攤，販售著用可溶性泥土做成的各式運玉，上面印有「福」、「壽」、「祿」、「戀」、「運」…等等字樣，據說只要將運玉投擲到獅鼻岩上的小洞，即可如願以償。

小洞距離岸邊很遠，想要精準入洞，並不容易。小攤的主人因此建議，可投入指定的溪流凹陷處，心誠則靈。我看著「福」、「壽」、「祿」、「戀」、「運」，提不起興致，獨對其中一個字感到好奇：「絆」。

因為，這個字，在我心中的定序，一直有點負面。羈絆、牽絆，多像一個人，被迫交出了自己的一半，被繩子綁附在某些、原本與自己無關的東西上，像是責任、歸屬、期待。

我的身體卻很自然地選擇了「絆」。莫非天地有靈，老早感知到這趟旅行，我和先生也是身繫一家老小，不辭千里而來的嗎？

小販口若懸河地向我解釋了「絆」的定義。從他的表情，我能猜出這在日本文化中，具有極為正向的意念。對照著告示板上的英文解釋，「絆」等同於「bonding」，是維繫情感的樞紐鏈結。

再用手機一細查，才發現日文的「絆」，不僅正向，且意涵深遠，曾被日本民眾票選為2011年的年度代表字，在311震災後，衍伸為人與人之間，雖有國籍、地域、親疏之別，而患難情真，依然能發展出堅定的共情和共感意識。

難怪我的身體對於「絆」的感應，如此強烈。我的確希望以文字和言說，創造出共鳴，以一條細小卻柔韌的繩，勾串起他人失落或墜落的另一半。

但在旅途中，我經常感受到「絆」的束縛，少不了情緒的大張大闔。起因都是微不足道的草芥，漸漸積結成巨大的繩索，開始時只是摩擦生熱，到後來發展成很難按捺的怒火。

先生一語道破我的糾結：「妳不用費心去照顧每一個人的需求，因為大家有需要，他們自己就會說。妳多做了，心裡期待被感謝，問題是妳給的，不是他們需要的，他們就會有自己的意見。聽聽就算了，又不是針對妳這個人，妳為什麼要往心裡去呢？」

對於這類「自己的意見」，我每每對號入座，很難不往心裡去，覺得是我做得不夠多不夠好、不夠細膩不夠周到嗎？為什麼不能感謝我一下。柔情不被接納，發酵成苦情的怨歎，苦澀到了一個極致，情緒徹底失控。結果連先生也被我搞得一肚子光火，出錢出力、兼當導遊跑腿，還得受氣，真是何苦來哉。

夜晚，我一個人沉浸在戶外的裸湯裡，不是假日，池子裡只有我一個客人。山野散發出獸一般的靜謐與蠢動，總有不知名的鳴響，由漆黑的深處傳來，像極了我受到重擊之後，拼命喘吐大氣的心。

其實，先生說得沒錯。是我太想討好每一個人的心，以至於「絆」住了自己。我以這樣的模式，在原生家族中打滾了數十年，以為只要在對方還沒張嘴前，先端捧出一桌菜餚，就能不負家族長女和長姐的重任。

所以，每過境一個名勝，率先入荷的，必定是親族喜歡的甜品或小物。我能牢牢記得每個人的需求和好惡，卻捨不得替自己買一個精美的蘋果派。先生看我在櫥窗裡逛了好久，最後甚麼也沒買，不由得大手筆起來，替我搜刮了滿滿一袋：「妳想吃，就買，難得來。不用管誰誰誰要甚麼，重點是妳要甚麼。」

我在冒著熱氣的池子裡，仰望高聳直入天際的林木，有了星子的折射，透析出鑲滾著螢光的魔幻綠彩。腦中想起那顆被我輕緩擲入溪底的「絆」字運石，也是這樣，在溪水簇擁下，散發出青玉瑩瑩的光芒。

那一刻，我好像有點了解「絆」字的奧秘。厚重的情誼，可以給，前提是，先待己以厚重，不以自己給出去的厚重，來苛求對方的厚重。

「絆」，之所以黏濃，亦不是因為給得毫無保留，而是因為給得恰適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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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旅行前，吉祥 願聞吉祥 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聊聊情緒中心的議題。當時沒料到，身為一個情緒中心空白的投射者，會在這段旅程中，見識到過往蟄伏在情緒中心的舊創和細渣，如何傷己傷人。

雖然我不知道吉祥準備拿甚麼話題來拷問我，但我決定把自己全付交託給這一小時的安排，相信情緒中心空白的經歷和體悟，能為有緣的朋友，帶來一點額外的甚麼。

想想，這也是我能貢獻出的一種「絆」，替大家解開情緒的「絆」。許久沒有和大家見面，很謝謝吉祥的邀請，作為我「復出」的第一步。期待7/27晚上八點與大家開聊。

主題：願聞吉祥_情緒中心空白的愛與仇_0727

時間：2023年7月27日 20:00-21:00 (會提前15分鐘開放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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