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周,過得很忙。除了和小夥伴展開交接,下半年的新案也陸續開張,再加上一個跨國的工作月報,我根本找不出時間來準備。更讓我覺得棘手的,是老闆指派我編排一份內部刊物,以凝聚士氣和歸屬感,發行日暫定在月底。
高中時代,我一直是校刊社的核心人物,照理說,編排或發行文宣,本不該讓我這麼焦慮。雖然校刊的本質,和企業常見的內部電子報,形式截然不同,然而從年輕時養成的敘事敏銳度,在踏入這個產業以後,依然受用無窮。
我現在也已經不那麼懼怕,區域的口音差異,會讓我「聽不懂」外籍上司在講甚麼,其實不需要每一個單字都聽懂,重點是得順著他的敘事結構來聽,就不會身陷在迷霧中等問題,或不小心聽漏最重要的表述句。
第一次的聚焦會議,很順利,老闆同意整體調性與訊息架構,連我大膽提出的:「在地刊物,建議以中文為主,才會有最基本的點讀率。先親近,再慢慢累積士氣與歸屬感。」的要求,他也二話不說,點頭稱好。
那我還焦慮甚麼呢?一塊蛋糕不是嗎?
非也。即使刊物要以拿手的中文來撰擬,仍必須產出較為細緻和具體的英文大綱,和老闆取得切角的共識。我不覺得自己的英文寫作實力,能與中文作文相匹敵,企業刊物的命名、骨幹小標,得保留中英對照的空間,光是精簡度和吸睛性,就讓我傷透腦筋。
我把同在溝通產業的朋友全都吵過一輪,又和長期在英文報社執筆的外籍朋友討教數百回合,他們耐心聽我亂發神經、即時轉來許多不同的範本給我參考,最後的結論總停留在這句:「Landy,妳會不會太緊張了?Take it easy。心態輕鬆,故事才能寫得好看。更何況企業刊物這種東西喔,哎呀,願者上鉤啦,沒有人看,也很正常。有時不全然是編排跟撰寫的關係耶。」
好。這些說得很對的洞見,道出我心內最底層的焦慮。我沒講,並不代表我能很成熟地面對這些焦慮。
就像我在跨國工作月報感受到的那樣,我跨越了自以為英文不夠流暢的障礙,發現就算以英文為母語的紐澳、星籍同事,他們的用語也極其簡單,當可以用自己的語感,講得流暢,大家都會跟著覺得欣然。
而我在那個會議裡,即便自在發言或回應,心裡始終裝著一個坎。我聽見各國同事,推動當地政策立法、保衛弱勢童工,又或者促進產線變革、以符合國際永續規範,登時覺得矮人一截,為什麼我從事的工作,竟然這麼細瑣?
我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工作,從這些事務中,每一次我都能發覺自己,還有待精進之處。各地國情發展不同,某些議題在台灣未必適宜深耕。但在替台灣能夠爭取能見度的會議上,我可以著墨的只有產品發表、公益扶助、消費體驗,這些是鐵錚錚的成果,不是我認為突破或新創的貢獻。
所以,內心的闇黑,讓我對編排企業電子報,充滿了排斥。這麼常規的工作,為什麼要花我這麼多的時間去研究?難道沒有其他更值得發派給我的事好做?
跨國會議收線後,我緊接著必須去專訪部門同事。作為企業刊物的故事人物之一,她提前交了一份內容完善、邏輯工整的文章給我,描述她在公司的變革之路。那篇文章,沒甚麼可挑剔的,它呈現了一個情景,裡面卻沒有她的形影。
我和她稀鬆平常地閒聊著,從家庭背景,逐步談到職涯選擇,她是個思路嚴謹的工作者,有意識地防範著自己談路,深怕離題太遠、又顧忌自己會否講得過於直白:「這麼內心的話,真的可以寫進來嗎?」
在紙上快速地記錄著幾個關鍵字,她真實的形影,慢慢透出紙背,變得清晰。我很真心地回答:「別擔心,就當給我一個機會好好認識妳。出刊前,文字一定會讓妳先看過。」
工作上,我對她曾有很深的誤解,交手的經驗並稱不上愉快。她的主管向我薦舉她的時候,我心裡又是一番龍爭虎鬥。
但坐在西曬炎熱的窗檯邊,我聽著她那裏一片嘈雜,她用沉穩的口音描述自己,聲量不特別高、也不特別低,形成了鎮壓和真空的效果。在我以為她白目、不懂行業規矩的時候,她的疑惑和恐懼不亞於我,相較於過往工作經歷,她覺得我們根本沒有規矩可言。任何事情都要重新摸索。
這的確很符合我對這裡的初期記憶。沒人能告訴妳這裡有雷,直到妳被炸飛過一次。建樹可供後人參考的雷達機制,好像也沒有人會特別在意或感激,因為絕大多數的人,都還等不及機制構建好,就會離開。
她來自不同的國家,對於台灣工作者的觀察是,「我覺得大家比較容易,放棄。可是我會想要再堅持一下,有時,就差那麼一下下。」
對,她就是這麼追根究柢、鍥而不捨。每每打電話追問、那些我也不曉得該找誰確認和索討的細節,讓我不勝其煩。如今我才明白,她不是要擠兌我,而是看到我身上具有同樣難纏的恆毅力,相信我能與她一起,再堅持那麼一下下。
經過短短半小時的對談,心內的闇黑得到了很大的撫癒。我突然對截至
目前為止,我感受到繁瑣、微慎、走不出大格局的職涯狀態,生出了六爻的制高觀點。也許,我的人生正軌,並不需要我作為一個做大事的國父,我原是為了說故事而來。不只說自己的故事,也替別人說他們如鯁在喉、芒刺在背的。
所以,在以正確的運作方式,完成我的第一本書之後,身邊的人事際遇,也跟著歸位到符合人生正軌的預設舞台。我經歷的,不是遲暮的晚秋,而是未來待我完成的故事,需要我一一體會這些冷暖在心頭。同時學習以不同的語系和地域性,來掌持文字表達的萬千與深厚。如此,故事方能絲絲入扣。
這是我踏入人類圖的第四年,我終於得以窺透自己的環境舞台(月之南交22邁向月之北交47),想要告訴我的事。細瑣不是無用,透過細瑣,讓我有機會慢磨細膩的筆鋒,而心懷廣闊。
週五下班前,我完成了足以交付給老闆的初步版本。信末,我誠摯向他致謝,在競爭激烈的現下,謝謝他賦予我創作的題材與稿紙,讓我聽見與看見一些前所未知,這近乎奢侈。
我猜,老闆的意見和點子也會很多,不能小看6/2投射者的才情。但,何必擔心這麼多呢?我關上電腦,準備好好迎接我的年休。再多細節要調整,也等我回來再說吧。以迎接故事前製的心情,來面對工作的無可捉摸,便生出了很多羅曼蒂克的期待,我相信自己,能以最有限的條件,創寫出最可看的故事。
因為,這是我生來的緣由,以及,我生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