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辦公室》—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之中
這句話,來自盧梭在《社會契約論》開首,而這就如同本文集中的社會中人,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父權社會中的女人。從《旅人》開始,對胡晴舫就已經處於總是欣賞的狀態,「世界上沒有偉大的辦公室文學。」裡頭不僅描寫了被資本主義詐取的每個人,更描寫了在這個制度中的女人,父權制度疊加上資本主義,當代社會的女人簡直是次級中的次級。但是,描寫的那麼細膩、幽微,讓你不覺在批判,但你知道她在批判,然而這個譴責並不是說教一般地惱人,卻像是溫柔地提醒你:「嘿,你有看到這些嗎?」
「世界上有兩種女人:一種上班,另一種不上班。」<結婚與下午茶>中這麼寫道。而對於有些OL來說,家庭主婦卻代表著自由,女人可以宣稱相夫教子讓丈夫養育即便不是理所當然也能是順理成章,「因為,從此,妳不用再去努力尋找人生的目的是什麼:妳存在,因為孩子需要妳;妳之所以在這裡出現,是為了讓另一個男人幸福。就家庭經濟角度,妳被當作一根柱子牢牢地牽進家庭這座房子的建構之中,功能明確,地位不可抹滅。妳不是為了改寫世界經濟史而出生,也不會創造某個政黨的未來,妳不會有名片、電腦磁卡、商務簽證或沒完沒了的午餐約會。妳會有自己陳設整潔的流理臺和照顧良好的薰衣草盆栽。有人會愛妳,因為妳愛他們。妳為什麼是妳自己,都有了現成的答案。」女人沒有自己的名字,她是母親、妻子、媽媽,但就不是他自己,我們才發現原來他的存在依賴於另一個他者,但是沒有他者,就沒有自己,沒有一個能脫離於社會網絡的本質性存在,這是真真切切地在他人的投射中關於自我的想像存在。—
而裡頭都是由三頁不到的短篇散文集結而成,有些人物或有所重複,但並沒那麼嚴格的故事發展,卻是鬆散的,但是若我們不拿個線軸來串起特定的點,我們的生活本來就是鬆散的,換句話說這才正正反映了現實。例如<尾牙宴>就反映我國的文化,「菜一道道上。不似西洋人聖誕宴會是所有同事不分彼此混熟好時機,亞洲公司還是分部門、階級一個個圓桌固定做好,跟農夫插秧中到似地整齊。你平時已經天天見面的同事,現在,還是跟你坐在一起吃尾牙,繼續敲敲互傳鄰桌其他陌生部門的八卦。」你要說這樣是貶低,或也不是,但這並不是站在西洋觀點對於異族的輕蔑,卻是高雅對於俗濫的不以為然。裡頭也描寫到突然播起饒舌樂,穿著魔戒cosplay服裝出場的管理階層,衣裝甚至還有外露的訂針,但其餘人等仍然樂不可支地等待著抽上大獎,或許是汽車、現金還是家電。但這荒唐的景象正是對比於所有人不覺剩餘價值的被剝奪。
上班族的每個人,上至董事長下至基層職員,每個人都那麼地像另一個人,或許說,每一個人都可以是另一個人。官僚中的每個人不過是在位置上的某個個體,少了你,沒有不行,理性運作的制度中沒有卡里斯馬的存在,只有cost down再cost down。我們讓幼童受教育是讓他們成為一個「人」,但隨即就讓他們消融在人人之間,而不再是個「人」?<我們>就提到「所以,長大的你坐在辦公室裡,聽見有人不斷在使用『我們』來說服一切的『我』,擬禁不住要去揣測『我們』之中究竟含有多少『我』的組合,而聚集了一切的『我』是不是等於了『我們』。」
<父與子>中有希望能帶領兒子進到公司的父親,而也有<我是>中拼命拿自己洋墨水學歷介紹並對他人嗤鼻的人,但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們都知道倚老賣老惹人嫌,但是當你賣的是學歷、經歷,「自己人」就會保護你,於是總經理、總裁發現原來是前後輩關係,就會多多關照你。你不需要拿出實際的內容,你只要拿你的學經歷擔保你的內容,有什麼關係呢?鬼話是鬼話,但是頂大生說出來的就有那麼點道理,就連屁都能是香的。於是<賭徒>中提到:「我領悟,真正的賭徒根本不需要有本錢在手。他只有他自己就行了。這個世界的遊戲玩法已不再靠你做過什麼、能做什麼那種真槍實實彈的硬漢法則,而是你如何展示自己、炫耀自己的孔雀作風。這個世界是跳躍的,流動的,不連貫的;歷史感在這個時空裡全然流失。」所以,作者貼心但殘忍地提醒道:「一切都是關於包裝,親愛的。」這讓我想到《上流世界》電影中,貝魯斯特尼對孫子的演說,一切都是關於語調,而不是內容,如同<說服>提到的,重點不是說了什麼,而是怎麼說。這個世界已經被解構到不再存有實質,一切都是表象。這個沒有信仰的時代,卻是相較於過往更等著有什麼能去信仰,讓我們拋棄讓前人拋棄頭顱的自由,去追隨。
<她患了憂鬱症>中說道:「女人雖然進入了工作場所,他的工作能力卻和他看似已經解放了的性慾一樣,拿來公共展示及作為社會花邊的功能多於實質的效應。」我們會發現,女人的處境是無論是在職場還是家庭,都將會是被支配的一方,一邊是資本家,另一邊是父權。而當她們脫離了這條途徑,成為了<女強人>,卻也是不被欲求的那種對象,因為那逸脫於社會常軌,就像精神病患一樣,大家或許會覺得他們有異於常人的能力,但卻也都敬而遠之。
辦公室具體而微地體現了整個社會的面貌,無論是對於勞動者的壓迫,或是「上班族」的異化,職場=社會中女性的被歧視,女性的無所適從。辦公室其實就是我們整個社會,所以我們才流行「不在辦公室,也能辦公事。」工作佔據大多數人的三分之一人生,甚至工作狂的人生是三分之三不照黃金八小時來分配,但這些人卻都是不具有閒暇(leisure),放棄思考,也不知自己所追求為何,目的只在金錢而無任何享樂,被資本給束縛去追求資本再去滿足資本,作為工具般地被綑縛在整個社會之中,而這也讓資本家不例外,因為沒有人能脫離社會而存在,這不是野蠻的自然狀態,這是沒有孤島的世界。他們說,要你在工作中創造樂趣,但是工作本身就是種奴役,如何可能有樂趣呢?唯一可能的笑點,或許是發現,我們永遠無從脫離,除了死亡之外,那可能就是哼的一聲,轉頭,我們還是要繼續過活。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