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慶典_(上)

1

吳奉繫正在玩的遊戲類型俗稱走路模擬器，雖然他不懂，只是聽聞罷了。逛大街似的探索與冒險，他對任何角落都懷有好奇心，對解謎有興趣。世界很大，心也很大，才會有足夠的動力與熱忱，好好遊歷這世界。或許也適合愛評論的旁觀者，可保有不斷打分數定義的習慣。

他手上的這款遊戲設定為環島旅遊遇到的各種任務、寶藏與謎題。看起來很無聊的主題，卻適合他這種老人家。在遊戲中＂走累了＂，就下線去睡了。

2

吳奉繫看見四十五歲的古胤正在徒步環島，他的起點從看完<陰道獨白>舞台劇的那個傍晚開始起算，終點則是他申請的ＷWOOF農場（國際有機農場志工體驗）。從女權運動到綠色生活，對他來說這些是有意義的起手式和終止式，做些平常不會做的事，且都限定時間。雖然他很想念過去曾在東南亞山林享用過叢林廚師的服務，但自己的手藝實在不怎麼好。略過這些殘念，至少他帶了許多自然原音採集的音樂專輯，採集的聲音包括山羌、飛鼠、昆蟲、鳥類、原住民傳統歌謠、潮聲、竹林、北歐冰川的消融聲等等。希望伴他在大馬路上行走時，聽著音樂，心中有大自然的呼喚。

旅途中，他停留在溪流邊休息，滿地的碎石上飛舞了幾隻蝴蝶，其中一隻一直沒有移動，他蹲下來觀看，牠竟沒飛走，他於是再湊進，亦然。他心癢了，伸出姆指想摸摸牠粉粉的翅膀，竟也被他摸足了三秒鐘！他的姆指在牠翅膀上極輕柔的撫磨著，看來牠願意任君碰觸了。那個剎那震憾了他，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一般，電流從頭頂長驅直下，透過中脈直達腳底。就像包覆著薄荷口味的閃電形暖暖包，遍佈全身！先是全身被暖流沖刷每一個細胞，感到無上幸福，接著像全身貼滿清涼貼布款待每一個毛孔，真是無比輕鬆。而他能想到的這些比喻離實際感受真是差太遠了，實際感受好上一萬倍！「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美好的感覺就是我想要的！獨特性就是我想要的！它可以為我帶來那美好的感覺！」他如此安心的待在難以言述的美好感覺裡，想忘也忘不掉。

接下來的若干日子，他盡量找到機會就尋找獨特性，像個電影導演一樣做場面調度，控制一切以便達到自己的目標，讓獨特的願望發生，從來不嫌多，不斷的要。所以下回當蜻蜓停在他的肩膀上時，他也感到多收集一次的過癮。

這天，古胤正在溪邊堆疊石頭，雖然那些石頭夠大，看似好疊，但形狀各異、稜角滿佈，要穩穩的疊上一個高度，也是很困難。他練了好久。當他終於滿意，才注意到遠處有人剛佈置好小攤子。上前一看，擺滿各種寶石。老闆律成穿著中規中矩的襯衫牛仔褲，雖然很多灰髮，看起來還是比實際年齡年輕。臉面與頭髮打理得很整齊乾淨，挑不出毛病，也看似很自然，沒有什麼特別的做功，那是種看不出有下功夫的功夫，才是真功夫。他正在打開書本，古胤打趣的問：「在看什麼書呢？」

律成像是忽然發現什麼：「啊！帶錯了，這本昨天看過了。」
「這樣嗎，那這本在寫什麼呢？」
「這本啊，主要是在寫如何改善生活中的一些小習慣，可以採掐指一算法、禍從口出法……」
「哦！那個掐指一算法具體怎麼做呢？」
律成想了想：「細節我沒去記。」
「收獲多嗎？對你有什麼影響？」
「寫得很好，很多人寫這種書，但他寫得特別有道理，又生動有趣。至於收獲，就像書中寫的那些好處吧。」
「噢。」古胤頓了頓，看見他包包裡還有很多書，「這裡也可以擺攤嗎？」
「其實沒人在擺吧。但這裡是寶石給我的靈感，就試試。」
古胤其實對寶石沒什麼興趣也看不懂，但已可知律成的貨色齊全。
「看你有沒有想要什麼這裡沒有的寶石，都可以問，我那還有很多，這裡只是冰山一角。」
「各種類都會有人要收藏運用嗎？」
律成笑了：「在收藏的人是我，盡可能的不放過我所知的，同樣的有第二顆才會拿出來賣。」

古胤突然注意到律成有兩顆牙齒之間卡著細微菜渣，心想他的仔細梳理，卻是敗在一條菜渣。又想想他可博覽群籍卻不入心，或許就和寶石一樣，是用來收藏的，而非與之一起生活。

「先生從事哪一行呢？」律成打斷了古胤的思緒，古胤只是若有所思的說：「很年輕的時候不太務正業，總覺得有很多理想抱負想讓世人知道，雖然現在也是一樣吧，覺得世界需要很多扶正之風，提醒大家思考如何讓世界更美好、一起共好。如今想想，以前都自認在提供各種觀點。例如當時對特定空間很有興趣，拍了一部關於公用電話亭的短片，片中各種人進去談戀愛、寫功課、大吼大叫、自言自語、洗衣服、談判、禱告……，公器私用，私密空間外用化，內衣外穿的概念。現在知道不要搞得太抽象了，以實際行為身體力行。」

律成只是微笑看著他：「很有理想抱負的藝術家？」

古胤苦笑：「離藝術家很遠，我不是天生的藝術家，只是希望能為社會貢獻些什麼。我注意到你那本書的作者叫什麼道子的對吧，有一個攝影藝術家也叫道子，今道子女士就是天生的藝術家吧，她擅長拍魚，看起來還很新鮮而已死的魚，包括各種海產的身體各部位，例如鱗片與眼睛，把它們跟各種其他生物或非物生佈置、穿插、堆疊、組構在一起，變成一幅幅有著奇妙視覺與心理感受的靜物攝影。過目難忘，難以形容的意境。那些魚的色澤像金屬般發亮、充滿光澤，在黑白照片中閃閃動人。如果我是個龐克風青年，也許瞬間覺得自己其實沒那麼龐克，今道子的作品比我更吸睛，用魚眼睛吸人眼睛。它們看起來既華麗又透露著敗壞的腐朽，算不上美好也談不上醜惡。這就是我喜歡她的作品之處，失去定義之可能的定義。唉，不好意思，好像說太多有的沒的。」

律成一貫的淺淺微笑：「看起來你很有興趣啊。」
「現在都沒有觀注那些東西了，突然聊起，就又陷入過去的漩渦裡。」
「今道子有名氣吧？如果她的作品受觀迎，那一定有它的道理。就像每種寶石都有各自的特色，對我來說都很有存在的必要，一個也不能少，我會盡力收集齊全。大自然因為齊全而圓滿。」

此時一個遊客來詢問寶石，律成向古胤打了個手勢，招呼人客，古胤也回了手勢，默默離開。他走回堆疊石頭的地方，見到有人在仔細看著那些疊石並向他攀談：「這是你疊的的喔？好厲害紅螞蟻！」
「小弟我有練過啊，大哥你也可以的！」
「你剛才去看寶石喔？他是退休教授，聽說以前年輕時在學術界也是有地位的人。至少在我們這種小鄉鎮裡，是很有威望的啦。我是不知道什麼學問上的事，我只知道那裡不能擺攤，只是沒人檢舉而已。」

３

古胤站在一個小瀑布前，確認四下無人，脫到一絲不掛，跑到瀑布下接受水流沖刷，按摩任督二脈，清洗旅途辛勞，冷卻過多思緒。完畢，擦乾身體套回衣褲，才擦完頭髮，只見聰清走到瀑布附近的大石頭上坐下來，取下背包，伸伸懶腰，望著瀑布。反正古胤也在等腳完全乾躁，就向聰清揮揮手，指指他的耳機。聰青取下一邊的耳機微笑。

古胤：「你好，在聽什麼呢？」
聰清將拿下的一邊耳機遞向古胤：「要聽聽看嗎？」見古胤接手，他讓曲子重頭播放。
古胤：「是汪峰作詞演唱的啊。」

兩人坐在瀑布前，聽著水聲背景版的＜飛得更高＞：

「生命就像 一條大河，時而寧靜 時而瘋狂。現實就像一把枷鎖把我捆住，無法掙脫。這謎一樣的生活鋒利如刀，一次次將我重傷。我知道我要的那種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我要飛得更高，狂風一樣舞蹈，掙脫懷抱。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翅膀捲起風暴，心生呼嘯。飛得更高。一直在飛，一直在找，可我發現，無法找到，若真想要，是一次解放，要先剪碎這誘惑的網。我要的一種生命更燦爛，我要的一片天空更蔚藍，我知道我要的那種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飛得更高。」

古胤：「今天是平日，你休假嗎？」
「我休長假，喘息一下，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
「為了飛得更高。」古胤露出＂玩笑話無需在意＂的表情，「看來你應該是位高權重，才有長假可以休喔！」
「只不過做些公關，行銷企畫，我們沒什麼派頭，大家都可以一起腦力激盪、集思廣義。你呢？也在休假嗎？」
「我在環島，準備去wwoofing。」

「啊！我知道wwoofing taiwan。我來自Ｂ型企業，以永續環保為己任，公司同仁有各種不同的相關經驗，全都在這個地球發生，而我們要的看似是地球，其實是救我們自己，救的是人。為了那遠古的天然，我們也擁抱當今的高科技。」

「什麼工具效用大就要用，對吧？我想你們一定很有理念。」

「你旅行也使用非一次性物品吧？我們有很多的主張，例如時裝品牌 Marc Jacobs 首席設計師 Marc Jacobs說：『一件被我愛過的舊衣服，比一件嶄新的衣服還要有價值。』所以我是一位意識消費者、二手物品支持者。我相信租借比擁有更有價值。英國知名時裝設計師 Vivienne Westwood也說：『Buy Less, Choose Well, Make it Last.』我們提倡惜物，優先考慮修繕的可能，而非想都不想，直接丟棄買新的。關於環保議題，『我們不需要少數人零廢棄的完美實現，而是百萬人不完美的確切實踐。』 無塑生活者 Anne-Marie Bonneau這麼說。」

古胤：「佩服佩服。想起來其實都需要很有自覺，要時時注意到自己做了什麼事。我沒那麼厲害，所以這兩天甚至練習多用非慣用的左手，人會慢下來，然後想辦法接受自己所有笨拙的動作。我把它叫做左手的練習。我現在也只不過在轉職之中喘息而已。以前因為兼了些工作的關係，常泡在影展裡，也看過不少花源般理想或烏托邦的影片與紀錄片，但說實在的，短期內看太多片太累了，常常都看到睡著。」

「你是從事藝術產業嗎？確實有些人是透過藝術品進而關心或表達永續這一塊，必要時我們也會和創作者合作。你們有我們想不到的創意，能讓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種感受性是直接進到心裡面而能記住的，對吧。」

「我想到蔣勳曾這樣形容京劇名伶顧正秋：在舞台上把唱腔做為開示與說法，把身段做為人人可以銘記在心的法相手印。」

聰清略為思索：「好深奧啊。」

「我想你在做的事也類似吧，你們擅長找到適合的舞台、工具、資源、代言者與故事，讓一切順利的以最佳化方式，極大化的擁廣出去。」

聰清摸摸下巴：「聽起來挺有意思的，你是如此形容我們。我覺得許多人終其一生就是在推廣自己的理念，即使那個理念看起來就像在耍廢。從別人的角度來看很廢，對他本人來說是人生實相：他只能這麼過，或就想這麼過。」他拿出名片遞給古胤：「歡迎你上我們官網，逛逛我們的產品、服務與理念。」

古胤收下名片一看：「呂執行長，果然位高權重啊。」

「其實沒有。執行兼撞鐘啊！我也常親自撰寫Line文發送給消費者，和他們聊我們的新進展。我們還有幾個更高階級的夥伴。對了，你今晚住哪？」

「還不確定，因為對方還沒有跟我做最後確認。」

「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今晚借宿的朋友家是個民宿，你可以稍微打個工換過夜。當然，他們那裡也都是環保永續實踐者。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

在那間民宿裡，古胤看到更多的永續主張，例如，「你是無痕山林實踐者與環保旅人嗎？我是一位無塑生活促進者、零剩食實踐者、一位落實資源回收的人。」

晚餐後，聰清拿出牙線剔牙，「現在出門除了手機證件，牙線也變成必須品，那種牙齒卡縫的感覺令人煩躁。我們已在研究如何讓牙線包含容器與包材可以更環保節能，總有一天我會隨身帶著我們出品的牙齒清潔工具在身上！」說完他帶古胤到他今晚過夜的房間。聰青拿著手機一邊看訊息，邊看著古胤打理房間。

聰清：「我發現你花不少時間在跟你今晚將借宿的房間互動，將物品從行李中拿出來，分別擺放到各個位置，才開始享用這個空間？」

古胤站起身：「是啊，我認為空間也是可以溝通的，好比跟這裡的地基主打聲招呼。建立好空間能量和＂美術陳設＂，」他笑了出來，「不好意思，以前電影看太多了。人家是一切就續了才開拍，我是一切放心了才開睡。就像你說的，在行住坐臥中，擁護著自己的＂理念＂。」

「呵呵！都好，現代人很重儀式感。其實古代人也是，古今中外，無一倖免。就像我們此刻的喘息放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