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與少年》：宮崎駿的黑暗與誠實

⚠️本文含《蒼鷺與少年》的劇透，雖然也沒什麼好透的⚠️

《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最黑暗的一部作品，也是他最私密的作品。
因為黑暗、私密，所以誠實。

蒼鷺在誘惑少年時池子裡那些噁心的魚，包圍少年的密集的臃腫的鳥。
優雅的蒼鷺露出人類醜陋的牙，露出酒糟鼻大叔的真面目。
主角真人不再是以往宮崎駿作品中純真善良的少年，反而因為早熟而不討喜；為了博取同情而自傷。從不展露真實的自己，將他人、甚至連同觀眾都拒之門外。

幽微情感的描繪

一直以來，宮崎駿就不擅長描寫幽微的感情，特別是青少年的。
早在吉卜力推出第一部與宮老毫無關聯的動畫《海潮之聲》時，宮崎駿就曾當面批評《海潮之聲》的青少年「過於優柔寡斷和脆弱」^註1。

但事實上《海潮之聲》是部嚴重被埋沒的優秀作品，就連鈴木敏夫都說它「描繪了宮崎駿與高畑勳無法描繪的東西。」
據說正是這樣才催生了《心之谷》，但普遍意見認為《海潮之聲》更好地描繪了現代年輕人的樣貌。評論家宮台真司甚至說《心之谷》是適合低年級小學生看的童話，惹得宮崎駿大為光火。^註2（要知道宮老可是很討厭迪士尼那種低智卡通的）

宮崎駿動畫世界的少女總是堅強又溫柔，好像媽媽般的理想人物。真實生活中哪有這號人物？但在《海潮之聲》中，卻出現了「現實生活中的少女」。對，就是男孩子完全無法理解的女生，就像武藤里伽子那樣的女生。——宮台真司

《海潮之聲》裡的武藤里伽子

在《蒼鷺與少年》中，儘管宮老還沒有前衛到讓女主角對著男主抱怨生理期^註3，但至少搞出了個非典型吉卜力的男主角。

真人就像他的名字——並不是成為真實的人，他一直都是真實的人。
真實的人是不表演的。

真人失去母親當然哀傷，但他不立即表現出哀傷。
真人來到新環境感覺恐懼，所以他表現出平靜，平靜是他的面具。
真人去探望他的新母親，但他並不想；他去尋找夏子，但他內心並未接受她。霧子婆婆說你明明不想夏子回來，為什麼要去找她呢？似乎說中真人的內心。
但真人並非真的不想要夏子回來，並非真的希望她消失在那個幽暗的林子裡。

這就是真人。
這是一個人內心難以言明的幽微，而宮老甚至不把它們表現出來。在喊夏子媽媽前，他一直讓少年對真實世界的人們保持沉默。
「真的有很難懂嗎？」我好像可以聽到宮老這樣說。

因傷而剃了半邊的頭髮，是否是宮崎駿對現在年輕人髮型的投射？

鳥類與隱喻的不可靠性

回顧整個吉卜力動畫史，可能只有霍爾內心的黑暗能跟《蒼鷺與少年》相比較，而恰好黑化霍爾的形象正是一隻黑色的大鳥。

一切似乎都連起來了？
《蒼鷺與少年》中最大量出現的正是鳥的元素。
吉卜力官方釋出的14張劇照中，有一張正好是臨終之際的老鵜鶘。
那可能是宮崎駿自己，也可能是所有吉卜力旗下血汗勞工的縮影。

他把我們帶進來，這裡的海幾乎沒有魚，我們只能吃靈魂充飢。

不正是為了夢想被迫捨棄麵包的隱喻？

隱喻的不可靠性、既視感

但我希望大家明白一點：隱喻是不可能這樣一一對應的，那樣也不會有趣。
就像不可能為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每一個出場元素找到隱喻的對應一樣。

宮崎駿在本作最大的優點，其實是他進出虛實的手法更老練了，速度更快也更輕巧。在開頭與蒼鷺交手的幾個場景中，我們常常搞不清楚哪邊是真實的，哪邊是奇幻的，哪邊又是少年內心的妄想？有時似乎作品的奇幻就是少年內心的妄想。

許多人提到意識流，但我的關鍵字是既視感。
太多既視感了。

「這座塔同時建在很多個世界」讓人想到霍爾的移動城堡；火美像是回憶中的瑪尼：進入城堡前的樹叢隧道是龍貓與神隱少女；見到塔主前的建築也是神隱少女。打開門然後拉著門把掛在外面？非常新穎，非常霍爾的移動城堡。

或許宮崎駿的創造力真的稍弱了，但他還能做出「拉著門把懸空，讓一邊不可見一邊可見，放了手把就會找不到門」這種非常幾何、非常年輕的設定，我寧願相信他只是想給老觀眾們一種懷念的感覺。
進到塔後有段難以解釋、非常蒙太奇的劇情，但就像倪匡晚年的《只限老友》，這是老觀眾限定的宮崎駿蒙太奇。

塔=宮崎駿王國

以下我只特別提出有意思的隱喻來討論。
「塔=宮崎駿王國」的隱喻可說是很明顯了。
從墓門上刻著「學我者必死無疑」，到身披寶石巫師袍的塔主現身，堆疊著搖搖欲墜的積木，再到找不到接班人的橋段。

題外話，據說宮崎駿之所以找不到接班人，原因之一也是原本預計接班的近藤喜文因過勞而在47歲的壯年猝死。^註4

同樣是段黑暗的往事。
假若此處真人隱喻的是宮崎吾朗，那《地海戰記》中弒父的惡倒是與真人說拒絕積木時說「我不是個善良的人」搭配得很好。

宮崎駿有嚴重的潔癖，所以他長年不讓作品中的少男少女擁有惡的一面。
到了晚年他終於承認這是個不必要的兒童保護條款，也面對了自己內心的惡，所以我想對他說：

雖然你的積木是沒有人要繼續堆了啦，你看新海誠細田守都自己在外面玩得很開心。但我還是想跟你說，就是齁，積木不一定要乾淨的才可以開始堆啦。

總結

總的來說，這依然是一部宮崎駿掏心掏肺，在八十多歲的高齡直面內心的恐懼與不足後所交出的作品。如果都做到這種程度了，還要被當成某種高雅的大師吹捧的話，我想宮老大概會很傷腦筋吧！不，大概會氣到搬到國外去吧。想想這樣的新聞標題：【震驚！82歲高齡移居海外！宮崎駿宣布將搬到夏威夷群島上生活】

不覺得很有趣嗎？

＿

註2：里伽子很帥，要去看。
（之前寫過兩篇有關海潮之聲的文章，就是下方的「上一篇」與「下一篇」）